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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土地的三次方叙事
来源:旅游文化网 | 作者: 谢凤芹 | 发布时间: 2025-08-11 | 202 次浏览 | 分享到:

案头的《大地》书页已微微泛黄,扉页上赛珍珠那句 “我一生到老,从童稚到少女到成年,都属于中国” 的字迹,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那字迹仿佛带着岁月的温度,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诉说着一段跨越时空的情感。

每当目光掠过这句话,总会想起今年 7 月的镇江行,那个下午 —— 雨丝斜斜织着青藤覆盖的洋楼,钦州四位文友怀着对赛珍珠的崇敬,拜谒了她的故居。故居里的每一处陈设都散发着历史的气息,青藤在洋楼的墙壁上蔓延,仿佛是时光留下的痕迹。看着玻璃柜里泛黄的手稿,那纸张的脆弱感仿佛在诉说着创作的艰辛,这本经过赛珍珠十七次修改的《大地》,终于让中国农民在纸上活了过来,那些鲜活的人物形象仿佛就在眼前,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生活点滴都跃然纸上。



第一次研读《大地》,是在 2013 年的秋天之夜。在此之前,我接到《当代》时任副主编周昌义电话,对于我投给《当代》的长篇小说《大地无言》创作方向给予肯定,但在电话中指出了很多不足。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专业的严谨和对文学的敬畏。他说:“主要人物朱老大,过于脸谱化,仿佛只是一个标签,没有血肉和灵魂;村支书朱昌和又过于功于心计,让人觉得不真实。”周老师建议我多看些描写农民的小说,他推了《大地》这本书给我,叫我好好琢磨人物关系。

这个电话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后他又给我发来 1000 多字的修改意见。作为一个大刊的副主编,对于一个边远地区作者的来稿如此重视,让我热泪盈眶。那份重视,像是在寒夜里的一团火,温暖了我对文学创作的执着之心。

于是我赶紧下单买了《大地》,又请来《广西文学》原副主编潘荣才,钦州资深作家徐汝钊、黄家玲两位老师,关起门来研究他提出的修改意见。老师们逐字研究他的意见,每个人都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时而激烈讨论,时而陷入沉思,给我提了很多修改意见,但我就是没法理清修改的思路,像是在迷宫里打转,找不到出口。



为此,我请了公休假,又重新踏上了回家深入生活之路。我知道,只有真正走进生活,才能找到创作的灵感和方向。

2013 年冬天,当我踏上文学上的故乡凤凰坡,那个古老的、即将消失渔村时,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朱老大” 蹲在围屋门槛上抽旱烟,烟杆铜嘴被磨得发亮,那光亮是岁月和无数次触摸留下的印记。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怀疑,说:“作家?是不是和当年拍纪录片的一样,拍完就忘了我们这些老骨头?” 那天的采访在沉默中结束,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疏离。临走时他塞给我两条石斑鱼,“明天再来吧。” 那两条石斑鱼带着大海的咸腥,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接纳。

此后的 2 年,我的采访本换了 7 本。每一本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渔民的生活、村庄的变迁。我跟着渔民出海打渔,在颠簸的渔船上,感受着海浪的冲击和渔民们的艰辛。他们黝黑的脸庞、粗糙的双手,都是大海和生活留下的印记。在拆迁办的铁皮屋里听争吵,那争吵声里有愤怒、有无奈、有对未来的迷茫,每一个声音都代表着一种诉求。蹲在祠堂里记录老人口述关于土地公的故事,那些古老的故事、家族的传承,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线,连接着过去和现在。

最难的是 2014 年台风季,为了记录 “哭嫁” 歌,我请来了村里的大娘,在漏雨的祠堂里唱“哭嫁”。外面风雨交加,祠堂里漏下的雨水滴答作响,与大娘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当大娘用方言唱出“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儿多累爷乸,爷乸恩情如大海,绵延不绝哭不尽。一怕女儿捱饥饿,二怕女儿生疾病,三怕穿戴比人丑,披星戴月操尽心!四怕女儿无文化,节衣缩食送学堂,把你女儿养成人,天天操劳恩情深。艰难困苦度岁月,挨冻受饿费心肠!” 那歌声里充满了浓浓的亲情和不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来的。

惨白的灯光在风雨中摇晃,突然明白赛珍珠为何要在《大地》里反复描写祭祀场景 —— 那些看似繁琐的仪式,原是中国人与土地对话的暗语。每一个动作、每一句祷词,都承载着人们对土地的敬畏和对生活的期盼。

采访中遇到的最大阻力,是村民对 “被消费” 的警惕。有次在废品站找到 “朱老大” 的堂弟 “朱邦孝”,他正把老屋的木梁锯成柴火,木屑纷飞。见我举着录音笔便挥斧怒斥:“你们写文章的就爱扒开伤口看,我们要的是安稳日子!” 他的愤怒里带着对生活的渴望和对外界干扰的抗拒。

那天我默默帮他劈了一个下午的柴,汗水湿透了衣衫,手臂酸痛不已。傍晚时他突然说:“祠堂梁上刻着祖宗出海的路线,你去拍下吧。” 后来,这段梁木的图案成了小说中朱老大守护围屋的关键细节,那图案里藏着家族的历史和记忆。



而《大地》里的冬夜,王龙在饥荒中死死攥住一把泥土的细节,让生长于南方渔村的我突然读懂了父亲临终前抚摸族谱的执念。赛珍珠笔下的土地不只是生存载体,更是浸透了血汗与信仰的生命本体 —— 王龙用衣襟兜着新土回家时的虔诚,仿佛那泥土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阿兰在田埂上分娩后立刻起身劳作的坚韧,展现出对土地和生活的无限热爱;甚至后来王龙成为地主后仍要赤脚踩在泥土上。

凤凰坡村的朱老大用身体挡住推土机的照片,与《大地》里王龙怒斥 “卖地就是卖祖宗” 的段落重叠在一起,突然让我意识到:一个世纪过去,中国农民与土地对话的方式变了,但那份 “根在土里” 的情感从未褪色。当赛珍珠在南京阁楼里写下 “土地不会欺骗人” 时,她或许未曾想到,90年后的中国大地上,正上演着一场关于土地的全新叙事 —— 推土机与祖屋的对峙,是现代化与传统的碰撞;补偿款与乡愁的博弈,是现实与情感的拉扯;现代化与传统的博弈,是时代发展中必然面临的矛盾。

写作中最大的挑战,是如何避免将拆迁题材简化为 “善恶对立” 的叙事。赛珍珠在描写王龙从农民变成地主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 “理解之同情”—— 她既写他的勤劳坚韧,让我们看到他成功的根源;也不回避他发家后的虚荣,让人物更加真实立体。这种平视的态度给了我很大启发。在塑造拆迁办主任宋雨竹时,我没有将她写成脸谱化的 “执行者”,而是加入了她在党校学习时重读《乡土中国》的细节,让她在政策与民情间的挣扎更具真实感。她有自己的无奈和坚持,有自己的思考和成长。

为了还原渔村的语言质感,我反复听采访录音里的方言俚语。那些独特的词汇、语调,都带着渔村特有的气息。当 “金不换” 茶叶的香气、“哭嫁歌” 的旋律、咸腥的海风气息逐渐在文字中浮现时,突然体会到赛珍珠所说的 “让人物自己说话” 的真谛。小说中朱老大用煤气罐堵在大门口阻止拆迁的细节,便源自某次采访时目睹的真实场景 —— 那些为抵抗拆迁五花八门的手段,不亲身经历的人绝对想象不到,每一种手段背后都是村民对家园的守护。

修改第三稿时,曾一度陷入困境:如何让朱老大的抗争不显得固执,让宋雨竹的妥协不显得软弱?重读《大地》中王龙在洪水后重返土地的段落,突然找到答案 —— 在时代洪流面前,每个人都是带着局限挣扎的普通人。于是加入了宋雨竹偷偷为围屋申报文物保护的细节,让对立的双方在守护文化根脉的层面达成隐秘的和解,就像赛珍珠笔下的王龙与土地,最终在理解中达成永恒的共生。



2016 年春,书稿终于完成。打印定稿那天,特意去了趟凤凰坡。曾经的渔村已经基本拆迁,唯有朱老大守护的祠堂被改造成民俗博物馆。夕阳下,阳光洒在祠堂的墙壁上,勾勒出岁月的轮廓。几个孩子正在院子里临摹梁上的航海图,他们的笑声清脆悦耳,让我想起《大地》结尾王龙的孙子们在田埂上奔跑的场景。原来,无论土地上的建筑如何变迁,生命与传承的故事永远在继续,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2016 年冬,我的长篇小说《大地无言》终于出版。当拿到样书的那一刻,心中百感交集,那些采访的日夜、创作的艰辛都化作了此刻的欣慰。

出版后获得了很多的好评,共收到12篇评论文章,作家龙现富认为《大地无言》为历史留下了一个活标本;官员韦能雄把此书与《山乡风云》相提并论;而专业评论家王迅则认为“知识分子情怀以及由此促生的介入现实的写作立场和问题意识,在这部小说中,合奏出当下“拆迁”题材长篇小说中不可多得的声部。”

2020 年疫情期间,城市按下了暂停键,我终于得以静下心来整理几年间积累的三十多万字素材。

《大地》出版94年年之际,我第一次来到赛珍珠故居。在她写作的书桌前,玻璃板下压着的字条:“我要为那些不能说话的人说话。”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内心深处的共鸣。让我想起采访过的一百三十七个普通人 —— 他们中有的是坚守祖宅的老人,用一生守护着家族的记忆;有的是渴望新房的年轻人,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有的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村干部,承受着各方的压力。他们的声音或许微弱,却是构成时代的真实肌理,是这个社会最鲜活的底色。

赛珍珠曾说:“中国农民的故事,是全人类的故事。” 在《大地无言》五年的创作中,让我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当朱老大用颤抖的手抚摸围屋的夯土墙时,他触摸的不仅是家族的记忆,更是所有中国人对 “根” 的眷恋;当朱老大的五弟朱邦昌在拆迁协议上签字时,他果断的笔尖上,承载着一个民族在现代化进程中的阵痛与希望。这些细微的情感,正是赛珍珠当年试图传递给西方世界的 “中国精神”,那是一种坚韧、执着、对土地深深热爱的精神。

有人问我,在影像传播如此发达的今天,为何还要用文字记录拆迁?我总会想起赛珍珠在诺贝尔领奖台上的话:“文学的意义在于让陌生人成为邻居。” 当我在深夜写下渔民们搬迁时来向古井作最后的告别:“天上的星星还蒙在鼓里,还不知道这是它们最后一次和凤凰坡的约会,到了明天,在隆隆的机器声中,这个叫凤凰坡的村庄将被冰凉的铁器碾个粉碎,星星和村人千年的盟约也随之失效,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村庄已经不是那个村庄。”

到这里,我无声地流泪了。这其实是在为那些即将消失的生活方式留下一份文学档案 —— 就像赛珍珠当年用文字为旧中国的农村画像,让90多年后的我们仍能透过书页,闻到土地的芬芳,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气息。

此刻,窗外的月光正照着案头的两本书:《大地》与《大地无言》。它们的封面在夜色中泛着微光,像两块来自不同时代的土地标本,承载着不同时代的故事和情感。

我知道,《大地无言》远不能与赛珍珠的经典相比,它只是一个后辈作家在前辈照亮的道路上,尽己所能迈出的一小步。但我坚信,只要还在为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书写,只要还在守护土地深处的精神血脉,我们的笔就永远有力量,就能写出更多触动人心的故事。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一个作家的使命始终是:贴着大地行走,带着良心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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