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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素印作品 :母亲的冥寿
来源:旅游文化网 | 作者:董素印 | 发布时间: 2025-07-06 | 34 次浏览 | 分享到:

母亲的冥寿


文/董素印(江苏射阳)

 

这个夏至之日,刚好是母亲九十一岁生日。然而这也是她离去后的第一个生日,时光流逝,眨眼快近一年了。依照农村习俗,儿女须在这日要到墓前为老人“交生日”。母亲生前本就淡泊自己的生辰,可今天此礼不可废去,规矩如约,孝心似水,终究要循着这无声的路径传承下去。

连日滂沱大雨,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沉入水底,万物皆湿漉漉地喘息着。清早醒来,窗外“滴滴哒哒”的雨声不绝于耳,手机屏幕上显示七点雨势才略小,其余时辰仍是滂沱。我匆忙唤醒妻子,两人冒雨上街,购买些小菜,赶在七点前烹制停当,只待雨帘稍疏时,去为母亲完成“冥寿交接”事宜。

七点多,雨滴果真稀落下来。我们带上祭品,驱车驶向母亲长眠之地。泥径湿滑难行,一步三摇来到墓前。父母合葬的墓亭被雨水洗得洁净如新,碑上双亲的遗照也格外精神,目光温和,似在等待,也似无声的问候。我摆好饭菜酒水,一边口中低声祷念,一边在渐密的雨丝中点燃纸钱。纸灰在湿润的空气里沉重翻飞,眼前景象渐渐模糊起来,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思念的闸门豁然洞开,过往岁月如洪流奔涌而出。

早年,我们的家庭可谓命途多舛。抗战胜利后一年,父亲刚完小毕业,在村里算是有数的“高材生”。身为家中长子,他成年后便踏上了救国的征途。因有些文化底子,在部队被选入军医学校受训,后来便成了战地军医。父亲勤勉钻研,尤擅针灸与中医,在战火中救回无数战友的生命。淮海战役中,他不幸负伤,脑部受损严重,辗转回乡疗养;待到解放,伤势未愈已无法归队,只得带病复员,还乡当起了村医。父亲医术高明,乡邻的许多疑难杂症常经他诊治获得痊愈。然而世事难料,一次的小人构陷,竟成了压垮他饱受伤痛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受伤的精神完全崩溃了。顶梁柱的坍塌,困顿如山压来,一个八口之家顿失依靠。有幸坚强的母亲以她瘦弱却坚韧的肩背,扛起了这片倾斜欲坠的屋檐。

母亲是个不惧重负的人。父亲病残后,全家生计就靠母亲和姐姐们下地挣工分来维系。姐姐们那时被视作半劳力,一天辛苦换不回整份工分;即使母亲这般强劳力,一天所得的工分也只抵男劳力的八成。当年生产力低下,一个劳动日十分工,收入不过一两毛钱。工分本来就很微薄,加之八口之家的生活所需,全家忙碌一年,熬到年终“分红”时,能“进钱”已属罕见,更多时候是习惯性地在账本上留下“超支”二字。

困顿之中,人心思变。终于,在亲友帮助下,母亲返迁娘家的夙愿得以实现。她的娘家是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先进村,粮食棉花多年双超“双纲”,一个劳动日收入可达一块五到两块钱,竟胜过老家十数倍之多。这巨大的反差,成为母亲铁了心要迁回故土的缘故。为此,她不惜咬牙举债盖房。那笔债务,对当时我们家来说,简直是压顶的天文数字,若仅靠挣工分偿还,真不知要还到何年何月。

然而,福无双至今日如约。正当全家为这巨债愁眉不展时,农村“大包干”的春风,终于吹进了我们家乡。和千千万万农家一样,挣脱了“评工分”的桎梏与无形的歧视,我们一家憋足了劲,起早贪黑,在自家承包的田地上挥洒汗水,耕耘希望——那僵硬的命运冻土,终于被母亲奋力撬开了。在她的教育引导下,如今,她的儿女们通过诚实劳动,家庭都步入了小康行列,在不同的城市购买了商品住宅,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安居生活。

母亲一生,更是清白无愧。早些年我在镇政府工作时,按政策可为父亲争取一份低保。镇民政办同志给了表格,让我填好交给村委会统一上报。母亲得知后,竟对我严加训斥,并断然拒绝。她提醒我,父亲带病复员后,家中破败的土屋在一次暴雨中坍塌,仅存的一只木箱被砸烂,存放箱底的父亲“疗养证”也遭雨水冲涮无存。后来,历经民政部门多方查证,父亲才落实了“定补”,钱虽微薄,却也是雪中之炭,稍解家中重负。母亲说:“家里遭受这么大的困难,我都咬牙挺过来了,全家八口人都能从穷坑里爬出来。如今,国家给了你爸‘定补’,也够吃够穿,我们一定要心存感恩,不能动歪心思,给国家添麻烦!”她更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别忘了你当初为什么出发,一定要好好工作,给百姓多行善做好事,清白做人,干净做事。”多年来,我始终遵循着母亲指点的方向前行,不敢偏离半步。

去年此时,恰逢母亲九十整寿。我们原想广邀亲朋,好好为老人家贺寿,以报答多年的养育深恩。岂料天意难测,母亲的病情骤然加重,卧病不起,气息奄奄。筹办后事成了唯一重心,祝寿的计划只得搁置,终成心中无法填补的遗憾,永久沉入了岁月的深潭。

雨点又稠密起来,敲打着墓碑,也敲打着我的心。纸钱慢慢燃尽,灰烬在雨中消融,如我无言的心事。我伫立在父母长眠的方寸之地,任凭雨声淅沥,仿佛是他们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絮语,又似我心中回荡的无声波澜。

母亲,这迟来的祝祷,这被雨水打湿的祭奠,只能在这方石碑前献给您了。雨丝如织,无声浸润着泥土,亦浸润着我心底那永难干涸的思念与遗憾——生前未及奉上的祝寿面,此刻只能化作这墓前清冷的祭奠。我俯身轻轻拂去碑石上的水痕,父母的遗容在雨水中显得愈加清晰、温润,目光似穿透了生死的帷幕,无声地抚慰着这风雨中湿透的尘世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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