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香萦绕旧时光
张消寒
每次回老家前,我总会提前给母亲发消息。这样一来,母亲准会提前备好各色食材,等着我回去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蒸盆子”。
“蒸盆子”是陕南人的偏爱。陕南人家的黑陶蒸盆总比寻常瓦盆深三分,边缘还留着细密的指纹印,那是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岁末可无酒,不可无盆香。”哪怕是数九寒冬,一钵原汁原味、汤醇肉香、色香味俱全的蒸盆子,也能暖透四肢。
我吃过形形色色的蒸菜,酒店里的宴席蒸碗、饭馆里的特色蒸菜,却总觉得都抵不过母亲做的蒸盆子。那酥烂脱骨的腊排骨,鲜醇浓郁的汤汁,一想起来就让人喉头滚动,食欲大增。无论身在何方,母亲的蒸盆子始终留在记忆里。
早年家里光景不好,一年到头难得见几回荤腥,猪肉更是要等到过年才能割上几斤。装腊肉的竹篮总吊在房梁最高处,母亲每次取肉时都格外小心,生怕掉下来一星半点。我总爱踮着脚看,盯着母亲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擦拭腊肉表面的白霜,落下的肉屑都要仔细收进碗里。
八岁那年,我在放学路上摔了跤,腿骨折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母亲每天背着我去村医那里换药,粗布褂子被汗水浸得都能拧出水来。一个月下来,母亲原本就单薄的肩膀磨出了红痕,鬓角也添了好些白发,可她每次给我擦身时,手上的力道总那么轻柔,仿佛我是易碎的瓷娃娃。
养伤的日子里我总爱闹脾气,再好的饭菜也难以下咽。那天我忽然说想吃蒸盆子,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摸了摸我的头:“等着,娘这就给你做。”灶房里很快传来切菜的声音,到了晚上,一大碗飘着肉香的蒸盆子端了过来。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母亲坐在炕沿看着我,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接下来的几天,母亲每天都往蒸盆里加些新的食材,香菇、豆腐、萝卜,莴笋,轮换着让我开胃。
一天夜里我腿疼得睡不着,听见父亲在灶房叹气:“你这太宠娃了,本来给他治腿都已经掏空了积蓄,原先还指望这些腊肉给家里换点种子,你这天天给娃做蒸盆子吃。现在好了,为了买种子,你把手镯都卖了,这可是你唯一的首饰呀!”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吃到蒸盆子,我的视线就会不自觉落到母亲空荡荡的手腕上,心里格外的难受。
长大后到南方工作,只有过年回家才能吃上母亲的蒸盆子。成家后定居在城市,回去的次数更少了,母亲便把做好的腊味装在坛子里,托同乡捎过来。我怀孕时,母亲特意做了少油的蒸盆子,说孕妇吃了好消化。儿子出生后,母亲更是隔三岔五地来,每次都拎着沉甸甸的食材,说要给外孙做“满月盆”。
母亲做蒸盆子有讲究,料要备得足,蒸得够久,吃起来才入味。她总说:“做人跟做盆一样,得有诚意。”记得有次我失业在家,整日唉声叹气,母亲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做了一大锅蒸盆子。看着我闷头吃的样子,她忽然说:“你看这盆,经得住柴火炖,才好吃。人也一样,受点挫折不算啥。”
贾平凹说过:“人的胃是有记忆功能的,童年时品尝过的味道,总会让人铭记许久。”确实,母亲细火慢炖的蒸盆子不仅能慰藉身体,更能让人感受到人间烟火赋予的温暖气息。这份温暖早已被我藏在心底,让我在异乡打拼的日子里,总能稳稳寻到前行的底气。
麦芒中的姥姥
打我记事起,就只有姥姥跟我做伴。她指缝间总嵌着几根麦芒,那是常年弯腰捡麦穗、蜷手搓麦粒,磨下的印子。
妈妈在城里打工的第三个秋天,寄回了最后一封信。信里说她要去南方寻活计,等站稳了脚,就来接我们。那之后,她就像落在麦地里的雨,渗进土里,连点湿痕都没留下,再没了踪迹。
姥姥每天佝偻着背在院子里忙活,种点青菜养几只鸡,有口好吃的总留着给我。夏天怕我热,拿蒲扇给我扇风到后半夜;冬天怕我冻,把我棉袄里的棉花絮得厚厚的。她还总念叨着 “等你妈回来就好了”,其实我知道,这日子啊,就剩我跟她相依为命了。
那件蓝底白花的新棉袄,是我记忆里最鲜亮的色彩。布面上印着粉白的花瓣,花瓣间隙藏着几只用金线绣的小蝴蝶。针脚歪歪扭扭像田埂上的小路,却缝得格外密实。
新棉袄做好那天,雪下得正紧。
蓝底白花的布料蹭着脸颊,蝴蝶翅膀上的金线在雪光里晃眼。我在村口跑了三圈,棉袄口袋里的艾草包窸窣响,那是姥姥缝进去的,说能驱寒。
北风卷着碎雪扑进领口时,姥姥用粗粝的手掌掸我肩头的落雪。她的指节弯曲得像被风吹歪的麦秆,擦过我冻红的耳垂,突然就背过身去用袖口揉眼睛。可我分明瞥见她眼角皱纹里,积着粒水珠,雪水混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黏在纹路上,像颗不肯滚落的麦粒,迟迟未落。
小时候的夏天是真的热,空气稠得像麦芽糖浆。金黄的麦浪在农人手里一茬茬倒下。等主人家把扎好的麦捆装车拉走,田垄上落满星星点点的麦穗,姥姥才牵着我的手走进地头。
“囡囡你看,”她捏起一穗饱满的麦子跟我说:“沉甸甸压弯了腰的才是熟透的,麦芒扎手才够劲儿。”
我也跟在后面捡麦穗,偶尔抬头看见田埂那头有人张望,姥姥便会低声让我快些,那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拘谨。包产到户后,谁家的地都是金疙瘩,捡麦穗总像欠着人家似的。
她枯树枝般的手指刚勾住一穗弯腰的麦子,田埂那头就炸开少年的吆喝。那是村支书家的小儿子,穿着崭新的胶鞋,正举着竹竿冲过来。
当竹竿啃进肩头的闷响混着布帛裂开的声音时,姥姥身子猛地一缩,像被风折的麦秆颤了颤,却忽然停下脚步,从围裙里掏出两把麦穗,往少年脚边一丢:“孩子,你家麦捆漏了穗,拿回去吧。”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竹竿尖在泥土里戳出坑,可我分明看见他手腕抖了一下。七月的阳光把麦田烤成金色的海,热浪裹着麦芒的苦涩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肩头。
蓝布衫的裂口像道疤,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汗衫。麦芒扎进姥姥手心,血珠混着麦粒滚落,那尖锐的刺痛,就是我和姥姥苦日子最直接的印记。
等我们走远了,我回头看见少年把竹竿扔在田埂上,笨拙地捡起我们丢在地上的麦穗。
“姥姥,咱的麦子也不够吃啊。”回家的路上我小声嘟囔。
姥姥抹了把汗,围裙里剩下的麦穗在她腰间轻轻摇晃:“人这一辈子,总有些东西比肚皮更要紧。”
夜幕渐沉时,豆油灯芯“噼啪”爆了朵灯花,姥姥把搓好的麦粒倒进瓦罐,罐底已有小半层金黄。瓦罐被搁在炕头最里侧的木架上,离墙缝足有两拳远,底下还垫着三块晒得干透的青砖,砖缝里塞着搓碎的艾草,这是防返潮的法子,去年梅雨季漏进屋里的潮气,就是被这青砖和艾草挡在了罐外。
“前儿见集上有蓝底白花的布,”她用袖口蹭了蹭灯芯结的黑灰,“等攒够十斤麦子,就给囡囡换花布做棉袄。”灯花爆开的瞬间,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里夹着根麦芒。
入秋之后,姥姥的咳嗽愈发严重。一咳起来,整个人就像风中卷着的枯叶,抖得停不下来,可她依然要往地里去。
村小合并后,我得去镇里上学。整个暑假,姥姥揣着个磨得发亮的粗布口袋,每晚等月亮爬上来,就往没人的麦地走。她不敢直腰,半跪在田埂上捡漏穗,膝盖上磕出青印,裤脚沾着湿泥,回来时口袋里总鼓着些麦穗或野豆子,倒在簸箕里时,麦粒混着草屑“沙沙”响。
开学前一天,她把用手帕层层包着的零钱塞给我时,我才懂,姥姥膝盖上的泥原是为我铺的路。
有次我在教室冻得发抖,伸手进袖口时摸到一粒硬物,是枚干枯的麦壳,嵌在艾草包的针脚间。同桌指着我袖口的补丁笑出声时,麦壳被晒透的暖香漫上来,混着艾草揉碎的清苦、豆油灯芯烧透的焦甜,像姥姥坐在床头给我掖被角时,呵在我耳后的那口温气。
工作后,行李箱最底层永远叠着这件褪色的花棉袄。有次整理旧物,发现内衬的针脚间还嵌着几粒干枯的麦壳。窗外的霓虹映在布面上,恍惚间又看见豆油灯爆开的灯花,照亮姥姥鬓角的白发。
我伸手摸向窗台上的玻璃罐,干枯的穗芒扎着掌心,忽然想起去年回村时,曾经的麦地,已变成闪着冷光的玻璃幕墙地基。
如今只有罐底几粒干枯的麦壳,还留着当年姥姥掌心的温度。
我把棉袄从行李箱里翻出来,褪色的蝴蝶纹在霓虹灯下泛着微光。内衬针脚间嵌着的麦壳被我摩挲得发亮,突然想起姥姥最后一次搓麦粒时,指着瓦罐说:“你看这麦粒,被日头晒、被土埋,到头来还是要回到土里。人啊,也得记着自己踩过的地。”
罐里的麦芒映着月光,姥姥围裙上漏下的麦粒,早已在我心里长成了一片风吹不散的麦田。恍惚间,她佝偻的背影就在那金黄的麦浪里,时隐时现。
而那些曾刺痛过岁月的麦芒,终究成了支撑我站立的脊梁。霓虹灯下,掌心似乎又触到姥姥棉袄里蓄着的太阳,温暖而坚定。
作者简介:张消寒,女,90后,陕西省紫阳县城关镇人,毕业于西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祖籍江苏徐州。工作之余,品茶、写作,有作品见于《楚天都市报》《云浮日报》《宿迁日报》《厦门晚报》《图门江报》《兰江导报》《陕西农村报》《商洛日报》《荣成时讯》《沧州晚报》《日照日报》《滕州日报》等报刊。
2025-08-26
2025-08-26
2025-08-25
2025-08-25
2025-08-21
2025-08-20
2025-08-19
2025-08-16
2025-08-15
2025-08-13
2025-08-13
2025-08-13
2025-08-11
2025-08-08
2025-08-07
版权所有:旅游文化网 地 址:北京市朝阳区立清路22号 投稿及违规不良信息举报邮箱:zgzhoubu@126.com
免责声名:部分内容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 如因作品内容或其它问题与本网联系我们会尽快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