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与京杭大运河在云台山麓完成一场持续了千年的拥抱。浊黄的江涛裹挟着川蜀的泥沙,清碧的运河水携带着江南的烟雨,在此相激时掀起的浪花里,藏着无数光阴的记忆 ——那是西津渡八百年青石板路被踩踏出的温润光泽,是古码头石阶上被潮汐冲刷的深浅记忆,是南来北往的行旅者鞋跟敲出的余响,是商船解缆时锚链划过礁石的冷光。
西津渡古街(李红霞摄)
这座静卧在镇江西北的古渡,本就是一部被江水浸润的史书,书页是青灰色的岩石,字迹是浪花写就的篆隶,每一页都洇着时代的潮痕,翻开时总带着江雾的潮湿与古木的沉香。
透过一方玻璃往下看,明清古码头正沉在光阴里。玻璃像块被岁月打磨过的透明投影,将尘世的喧嚣轻轻隔绝在外,却让六百年前的石阶纹理愈发清晰:靠近水边的几级石阶,凹痕深如船坞,边缘被磨得发亮,该是当年扛货的脚夫日复一日踩踏出的轨迹吧,他们弯腰时脊梁的弧度,或许与石阶的凹陷恰好重合;稍往上的几级则浅若眉纹,石缝里还嵌着细碎的贝壳,许是浣纱女的木盆曾在此搁浅,指尖划过石面时带起的水珠,落在贝壳上折射过当年的月光。雨丝斜斜落在玻璃上时,水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倒像江潮漫过石阶时留下的水线 —— 原来连时光的轨迹,都带着潮汐的形状。
晨光穿过玻璃时,会在石阶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散落的铜钱,让人想起《清明上河图》里码头的热闹。我们总爱在此处驻足,想象那些早已消散的喧嚣:穿粗布短打的船工绾着裤脚,肩头搭着浸了汗的毛巾,弯腰扛起漕粮的麻袋时,脊梁骨像被拉紧的弓弦;号子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撞在云台山的岩壁上,反弹回来时已混着摇橹声、商贩的吆喝声、远处寺庙的晨钟声,还有孩童追跑时打翻货摊的脆响。
可此刻,玻璃罩下的石阶只有沉默。它见过最盛的帆樯如云,桅杆林立如密林,船工的号子能惊起江面上的鸥鸟;也见过最孤寂的落单白鹭惊慌赶路。
战乱时码头空无一人,只有芦苇在风里摇晃着影子。它见过粮船首尾相接如长蛇,舱里的稻米散发着新麦的清香;也见过兵舰列阵似铁锁,甲胄的寒气让江水都凉了几分。那些热闹与肃杀,最终都沉淀成石阶缝里的青苔,在阴雨天泛出幽绿的光,像无数双眼睛,静静望着往来的游人。
古街的青石板路是另一种时间的刻度。脚踩上去时,能觉出细微的起伏 —— 那是千百年人踏马踩磨出的弧度,像老树干里的年轮,一圈圈记录着晨昏与春秋。有的石板中央凹陷如碗,该是被独轮车的铁轮碾出的痕迹,车辙里还能看见细碎的铁屑,是岁月剥落的指甲;有的石板边缘带着裂纹,缝隙里嵌着暗红色的泥土,或许是某场暴雨后从北方运来的黄土,混着行旅者的脚印凝固在此。两侧的青砖黛瓦总带着湿润的质感,墙头上的瓦松顺着砖缝往上爬,叶片上的白霜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给老屋镶了层银边。木质的门窗大多带着雕花,牡丹与蝙蝠的纹样被摩挲得发亮,门环上的铜绿深浅不一,轻叩时发出的声响带着钝重的回音,像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应答。
被玻璃罩保护起来的西津古码头(李红霞摄)
檐角的风铃被江风拂动,声线清越如古驿道上的铜铃。风大时铃声急促,像急着赶路的信使在敲城门;风小时铃声悠长,似茶楼上的说书人在拖长腔调。茶馆飘出的龙井香混着江雾的腥气,漫过雕花的窗棂,倒比任何文字都更鲜活:这是唐宋时南来北往的商人共嗅过的气息,是张祜夜宿金陵渡时,从 “小山楼” 窗缝里漏进来的同款味道,是王安石泊船瓜洲时,船头茶炉里腾起的热气里藏着的乡愁。街边的老槐树已有百年树龄,树干上的疤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每道纹路里都藏着故事 —— 或许是某对恋人在此刻下的名字,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或许是某场战火留下的弹痕,至今仍能摸到凹陷的凉意。
沿街的建筑是本流动的建筑学词典。南方三合院的飞檐翘角挨着北方四合院的青砖影壁,飞檐上的脊兽望着影壁上的 “福” 字,像南北文化在此碰了碰酒杯;江南骑楼的雕花廊柱对着哥特式尖顶的窗棂,廊柱上的缠枝莲与尖顶上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各自生辉,却又奇异地和谐。就像历史在这里开了场盛会,晋的风骨藏在夯土的墙基里,唐的开阔显现在高挑的梁架上,宋的精致凝在窗棂的雕花里,明清的兼容写在砖石的拼接处 —— 它们都化作砖缝里的灰浆,凝成了此刻的模样。
最动人的是那些木质门窗,把手被摩挲得发亮,像无数双穿越时空的手,在此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交握:左手是明代商人的粗布袖口,右手是当代游客的智能手机,指尖相触时,冰凉的玻璃与温润的木头,竟有着相似的温度。
西津渡的记忆里,总回荡着慷慨的誓言。建安十三年的江风一定很冷,卷着芦花扑在人脸上,像细小的冰粒。孙权与诸葛亮站在蒜山北麓,脚下的岩石还带着潮气,听芦苇在风里沙沙作响,像在数算即将到来的战鼓。“此渡若失,江东危矣”—— 无需多言,两人都懂脚下这片土地的分量。长江在此收束,江面骤然变窄,水流湍急如奔马,既是南北往来的咽喉,也是兵家必争的要塞。诸葛亮轻摇羽扇时,扇骨划过空气的声音,与江涛的节奏奇妙地重合;孙权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目光越过江面,仿佛已看见赤壁的火光。后来,当那片火光映红长江夜空时,西津渡的石阶该也被那片光染过,将 “联盟” 二字烙进了岩层,以至于现在每逢阴雨天,凑近了闻,仿佛还能嗅到淡淡的硝烟味。
晋代祖逖的船在此解缆。《晋书》里那句 “中流击楫而誓”,该是带着江涛的轰鸣说出口的。木桨击水的脆响与誓言的余韵缠在一起,顺着江流漂远了,却又在千年后的潮声里反复回响。我曾在古街的老茶馆里听老人讲这段故事,他说祖逖的船离岸时,岸上的族人望着帆影哭成一片,可船到江心,那声 “有如大江” 的誓言喊出来,连江水都顿了顿,浪头都矮了几分。现在古街老人们讲起 “渡江” 的故事,语气里仍有当年的壮烈,仿佛他们的祖父曾站在岸边,亲眼见过那支木桨划出的涟漪,如何一圈圈荡成了历史的年轮。
待渡亭(李红霞摄)
南宋的月光该是冷的。韩世忠的兵甲在蒜山扎营,帐篷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贴在地上的墨痕。铠甲的寒气与江雾相融,成了西津渡记忆里一道凛冽的光,连墙头的野草都带着几分肃杀。守夜的士兵裹紧了战袍,呵出的白气刚到嘴边就散了,那温度该与此刻初秋清晨古街的霜气,有着相同的清冽。他们望着江面的夜色,听着潮声拍岸,或许会想起远方的家,可手中的长矛握得更紧了 —— 他们知道,脚下的土地,就是家的最后一道屏障。
文人的笔墨则给这方水土添了层温润的釉彩。张祜在 “金陵渡” 的小楼里看 “两三星火是瓜洲” 时,该是抱着膝坐在窗边的。江雾漫进房间,打湿了他的诗稿,字迹在纸上洇开,像他心里的愁绪。那点渔火该是从对岸飘来的,忽明忽暗,像历史遗落的星火,至今仍在西津渡的夜色里闪烁 —— 现在古街的灯笼亮起来时,总有几盏特别暗,红光透过纱纸,散成朦胧的圆,像把当年的渔火,换了种模样挂在檐下。
王安石从这里北去时,船行至瓜洲,江风正卷着两岸的新绿往船里钻。他望着江南的方向,笔尖在宣纸上悬了许久,直到春风吹皱江面,才落下 “春风又绿江南岸” 的句子。那 “绿” 字里藏着多少心事啊 —— 是对故乡的眷恋,是对变法的期许,是船舷与水流相触的轻响。此刻古街墙头的爬山虎,每年春天仍按这句诗的节奏生长,新叶刚冒出来时是嫩黄的,被春风一吹就染成了碧色,顺着青砖往上爬,像要把整面墙都写成诗行。
清代的漕运盛况留在了于树滋的诗里:“粮艘次第出西津,一片旗帆照水滨。” 那些帆影成了记忆里的剪影,却在今天古街的灯笼上找到了回响。傍晚亮起的红灯笼次第排开,从街这头一直延伸到云台山脚下,红光映在青石板上,像给古街系了条红绸带。风过时,灯笼轻轻摇晃,光影在墙上跳着舞,倒像把当年的帆影,换成了另一种明亮的模样,在暮色里继续航行。
江滩在淤涨,江岸在北移。三百年间,西津渡与长江的距离从咫尺变成三百米,像位老人慢慢退到了幕后。码头的功能被泥沙掩埋,就像潮退时沙滩上的贝壳,渐渐隐入尘埃。起初是船只能停靠在更远处,脚夫们扛着货物在泥滩上踩出临时的路;后来是铁轨铺到了岸边,蒸汽火车的轰鸣声惊飞了江面上的水鸟;再后来,汽车的引擎盖过了当年的号子,轮胎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与独轮车的吱呀声重叠又分离 —— 时代的潮汐总在改道,却从未真正离去,它只是换了种方式,继续冲刷着这片土地。
孙权与诸葛亮运筹打败曹操之地(李红霞摄)
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拂去古渡身上的泥沙。昭关石塔的元代浮雕被细心擦拭,那些梵文与莲花纹在阳光下重新显出庄严,工匠们用特制的毛刷清理石缝里的尘土,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历史的皱纹。英国领事馆的哥特式尖顶修旧如旧,尖顶上的十字架与旁边中式骑楼的飞檐在蓝天下对望,达成了奇妙的和解 —— 它们都是西津渡的记忆,一个带着西洋的海风,一个藏着江南的烟雨。“太平泥叫叫” 的哨音从巷子里飘出来,孩子们捏着陶制的小动物,吹得不成调却格外清亮;恒顺香醋的醇香漫过门槛,老醋坊的木甑子里,高粱与糯米正在发酵,酿着时光的味道;锅盖面的热气腾腾地冒出来,竹筛里的面条在沸水里翻滚,像把古今的日子都煮得绵长。沉睡的古街就这样醒了过来,原来保护不是复原过去,而是让历史以活的姿态,继续生长。
现在的西津渡,是本可以触摸的史书。待渡亭的柱础上,乾隆驻足的痕迹与游客的自拍杆在阳光下投出交错的影,老人在亭子里给孩子讲 “乾隆下江南”的故事,孩子手里的棉花糖黏在栏杆上,像朵甜甜的云。救生会旧址里,清代的救生红船模型旁,放着现代应急救援的流程图,古与今在此对话 —— 当年的红船靠的是船工的水性与勇气,现在的救援靠的是科技与制度,可那份守护生命的初心,从未改变。
雕梁画栋的古建筑(李红霞摄)
“五十三坡” 的石阶上,穿汉服的姑娘提着裙摆上行,裙摆扫过石阶的声响,与六百年前赶考书生的衣袂声该是同个频率;石阶旁的石凳上,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对着电脑工作,键盘敲击声与远处的风铃音,竟也和谐地融在一起。
2025 年的冬日,当 “国家级旅游休闲街区” 的牌匾挂上古街入口时,西津渡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份新的注脚。就像它曾平静地接过三国的烽火、晋代的誓言、唐宋的诗行、明清的帆影 —— 它知道,所有荣誉与喧嚣,终会像江潮般退去,留下的,是那些刻在石阶里、融在江风里、浸在人心的,关于时光与坚守的故事。
暮色里,长江的涛声隐隐传来,像大地的心跳。西津渡的灯笼次第亮起,红光漫过青石板路,像给历史铺了条温暖的归途。老人们搬出竹椅坐在门口,摇着蒲扇讲古渡的往事,孩子们追着灯笼的光跑,笑声惊起了檐下的鸽子。昭关石塔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一直铺到江边,像座连接古今的桥。
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缕风、每一声潮响,都在说:所谓永恒,从不是静止的过去,而是让每个时代的潮汐,都能在此找到回响 —— 就像长江与运河的拥抱,从未停止;就像西津渡的故事,还在继续。
作者简介:谢凤芹,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法学专业研究生学历。北海市人,现居钦州,在《当代》《长篇小说》《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报告文学》《延河》《边疆文学》《鸭绿江》《北欧时报》《安徽文学》《特别关注》《广西文学》等50多种刊物发表作品450万字,作品入选《当代小说家作品选》《小说精品集》《散文选刊》等。出版个人专著13部,其中小说集五部《大地无言》《欲望的轮回》《叶落地平线》《婚姻黑子》《谢凤芹小说选》;非虚构北部湾名人系列5部《国柱冯子材》《虎将刘永福》《大儒冯敏昌》《上将黄明堂》《陈济棠传》;散文集2部《静听天音》《家住运河边》;文学评论集一部《字里乾坤》。目前两部散文集《带一本书去钦州 》《行脚时光》已经通过出版社审核定稿,预计10份前完成出版。
获国家级,省市级文学奖30多次,其中中篇小说《天使》2013年获中国小说学会授予“中国当代小说奖”!《家住运河边》获2024年全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集”奖,散文《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获第七届奔流文学散文奖。
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广西作协理事,钦州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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