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自己的往事（组诗十首）

匡文留

《妻子掌心的红珠子》

这是一双俊俏灵动的手

却也坚韧有力  十指翩飞如蝶

丝线与银针便胜过鸟语花香

湘妹子指尖飞得出湘江水岳麓山

曾经一场豪气干云的示威壮举

日寇的子弹直射领队青年

绣山绣水的手宛若钢盾

肩头瞬间绽开血红杜鹃

这样的爱情比鲜血更真实

掌心的红珠子比鲜血更亮丽

妻子脸颊的红霞

染透了夏明翰的双眸：

“我赠红珠如赠心

但愿君心似我心”

赠珠人和捧珠人比翼双飞

他远去的背影弥漫了狂风骤雪

她夜夜烛光下唇贴红珠

却传来振聋发聩的诗句：

“砍头不要紧

只要主义真”

热泪锻打  红珠愈加光芒

湘妹子勇为地下交通员

绣山绣水的手九死一生

浇灌他唯一的骨血

沐浴战火  冲破阴霾

拔节抽枝成秀挺的松柏

当她浮游着飘向

永远不会老去的他的凝视

紧攥掌心的红珠子

依然比鲜血还要烁亮                         

《画鸽子的孩子长大就成了他》

纤巧的线条在扑棱

有毛茸茸于其间粼粼波动

红宝石晶亮一闪

雪白画纸便飞翔为蓝穹

这一只  二只……无数只鸽子

是从斗牛士血红的披风

飞起的么  雄健的牛角

永远只是勇士的勋章

地中海是湛蓝色的

升腾起便漫作天空  流泻而下

便让橙色粉色金色的花朵

簪满橄榄树谷地和池塘原野

马拉加的阳光有画布质感

月光滴落成油彩

画鸽子的孩子

就是地中海古城  泥土与屋檐

橄榄枝与古遗址

激情着也战栗着的弗拉明戈

滋养的孩子啊  沙滩上

蹒跚的小脚丫伴画笔起步

搭建成立体主义的强烈视觉

安达卢西亚风情万种

毕加索和他的万种风情

驮在鸽子闪光的翅羽

命名了马拉加

《背倚汉江眺望定军山》

在中国  古镇何其多也

秦岭在西  长江在东

秦岭内外  长江南北

跟星星一样诱人的古镇

就玉树临风地逶迤出幽深历史

历史幽深处总有眼睛一闪一闪

总有风霜雨雪湮没不了的身影

踩响古镇青瓦檐的风铃

把盏长啸  惊起滚滚东逝水

我曾在凤凰古镇寻访沈从文

茶峒那一条小溪一座白塔

至今缭绕着爷爷的桨声黄狗的轻吠

翠翠胜过桅帆的翘望

一颗颗泪珠升作星斗化为白云

我曾在青州古城邂逅欧阳修范仲淹

醉翁亭石桌上的棋子尚叮当作响

范公井壁的苔藓嘤嗡有声

为官一方  有口便有碑

醉翁之意不在酒

之忧之乐念天地之悠悠

此时我背倚汉江眺望定军山

跌宕于八卦阵的金戈铁马

水街走罢再走一走旱街

眼前一袭长衫飘袂

纶巾羽扇回首捻须一笑

柳荫苇荡浮游起丝弦邈邈

孔明的古琴一曲隆中对

肝胆相照了桃园结义刘皇叔

煌煌开篇了千古三国

谒一谒武侯祠  瞻一瞻马超墓

《出师表》正铿锵点亮绿水青山

诸葛古镇比一页页史书更加醇郁

我游进汉江成一条小鱼

泪洒浪花淘尽英雄

《灵俏于字里行间的九妹》

女人哪  弱者的女人

当命运牵着你的手指  谁又能知道

覆满你额头的

是鲜花还是莠草

多想成为线条与色彩呀

在一支画笔之下再次诞生

多想成为一个字一个词语一行句子呀

无论书页怎样泛黄

这一种年华早已栩栩如生

灵俏了凤凰古镇的九妹

葡萄样的眼珠亮亮的

溪水样的笑声甜甜的

樱桃样的嘴唇润润的

有嫡亲的大哥哥紧牵你的手指

你是围在炉边暖暖亲情中

跳闪的小小鸟雀

你的黑发辫开出玫瑰

红色粉色的花瓣瓣

荡响银项圈

疼你爱你的大哥哥妙笔生花

比浪花更晶莹的翠翠  萧萧  金凤

让湘西的山水出挑成杨柳和杜鹃

每一种摇曳都是你的身影

每一次回眸都是你的眼神

亲情与爱就是骨肉血脉

却无法以钥匙的神力开启锁眼

和爱情失之交臂的九妹

额头的鲜花枯萎了

鸟雀的羽翅飘零了

……

当黄昏细雨迷蒙了沈从文的溪水

我听见欸乃的桨橹载来远方

帆叶上忽闪忽闪着的  不是九妹

笑靥甜甜的银项圈么                          

《十指在塬上穿梭日月》

这一双手掌十根手指

这些撵着光阴奔跑的手掌手指

是种子的暖巢  让热泪与汗水里的盐

蜇疼麦芒红枣和高粱的红脸膛

也捧起窑院中

羊的咩咩鸡的打鸣

我们母亲或姐妹的十指哦

怎能如柳似藕般缠绵呢

却在信天游缭绕的熹微或月明

任银剪神灵附体  

十指舞动如燕子衔枝筑巢

比雪花更加灵动的

比花草更加鲜活的

一帧帧眨着眼张开唇

呢喃着爱与乐音的生命纸幅

便以民俗且祈福的姿态  在塬上

每一处窑院  板门  窗棂

穿梭日月  漫溢红彤彤光芒

我们民族的剪纸

从历史深处走来的神韵与文化

在母亲或姐妹的十指间

吹送来商周年代的桐叶芳香

让秦砖汉瓦活脱于箔或麻

在杜甫李商隐的诗中

“剪纸招我魂”

“翦彩为人起晋风”

塬上的母亲  你十指跳闪成红霞

挽上我发辫之时

源源的剪纸中

便有了我这个嫡亲女儿

《另一个“小萝卜头”》

我们这一代人

有谁没读过《红岩》呢

铁栅切割童年的小萝卜头  乌黑眸子

早已升作歌乐山顶最亮的星星

那时苍莽的黄河之畔  铁栅间

竟闪出孪生般晶亮眼睛

小力立吮着母亲奶头

听到父亲罗云鹏就义的枪声

也听到泪珠滚烫了的谣曲

是对面铁栅里的大胡子叔叔

每天搂紧这个小萝卜头

让铁栅和镣铐在童话中熔冶

让希望的花朵红润了小小脸蛋

让她欢蹦着成一只小羊

在半个月亮爬上来的大草原

唱响流霞与清泉

“力立对囚徒夸大豆

世界上吃的数第一”

“长大冲出铁大门

全世界大豆属于你”

牙牙着《大豆谣》的这个小萝卜头

劲挺为铁栅里的小松树

谱写《大豆谣》的大胡子叔叔

他的小羊半个月亮达坂城阿拉木罕……

一直一直  在民族的峰峦与江河之上

飞翔  飞翔

《布拉格之夏》

伏尔塔瓦河吞咽着八月

布拉格饱蕴汁液  性感且忧郁

犹如水藻摇曳于桨橹

我在浑莽波浪之上无路可逃

我看见懵懂的测量员

一头雾水撞击为城砖

却无力寻觅到一条缝隙  让倚背的城堡

不再渺如天涯

我听见那只硕大甲虫

惊慌无助的呻吟  苹果飞来

不再是父爱而是利器

亲人爱的眼神胜过黑洞

丝缕攫尽他的呼吸

我浮游于腥甜的水汽之上

以寒鸦翎羽的感伤

栖在老城广场大教堂尖顶

你就在那里哦  年轻得令人嫉妒

目光扯出源源的卷帙

每页都忐忑着沉默与孤独

爱情止于信笺的卡夫卡

你获得太少太少的肉体  无力阻挡

金铜色的站立永不生锈  布拉格

在伏尔塔瓦河的澎湃声中

沉溺于不竭的爱情

《在高空采摘金色的汉子》

小时候我们唱过一支歌

“樱桃好吃树难栽”

后来我们唱着这支歌

“松子香脆难采摘”

喜欢一粒粒松子  兄弟姐妹般

紧紧搂定松塔的怀抱

当兴安岭无涯的绿涛

迸射出绿黄红三色的金质时

母亲松塔哦  就以丰腴富足的姿态

召唤山林的汉子们

他们从呱呱落地便饱饮松风

光屁股蛋摩亮了松枝松叶

当拥有了父亲样的肌腱和勇敢

漫山遍岭峻拔的红松树顶端

就飞溅起汉子们喧哗的汗珠

攀爬  攀爬  比高空走缆和攀岩

更富于泥土与烟火的民间劳作

高空中旋转的一粒粒金子

如旗语和鹰翅般  鼓胀起飞翔的快感

蓝天白云奏响凯旋大歌

远航的人难免遇上旋涡暗礁

登上红松顶的人

总会触摸雷霆风暴  让怯懦和发抖

远远滚离故乡的深山老林吧

在高空采摘金色的汉子

粗犷大手掌捧起一颗颗松塔

就是捧起自己

初生的婴儿啊

《大墙下雀跃初恋的音符》

那年盛夏我飞抵波兰

走进奥斯维辛

忐忑地踩过老石子甬道

沉褐乃至焦黑的泥缝

恍然溅湿脚踝  刺目地疼痛

绕过辛德勒背后魔鬼的烟囱

在改作展室的铁栅里

无处可逃的皮鞋帽子和杂色毛发

依然在呻吟或呐喊着

我眼前倏忽闪过苏菲或安妮

那早凋的明丽

前面确有明丽啊  在黑褐大墙脚下

正鸟雀般跳跃着

一溜莹黄莹黄的小小花朵  就在这儿

曾经一个饱经磨难的身体

裹在蓝白条纹囚服里

却裹不住少女愈来愈高耸的乳峰

印有鞭痕的脸庞上

嘴唇正花朵样绽放

热唇紧贴一块小木排

是一段黑白琴键哪  是重重囚室那边

一双挖沟砌石伤痕累累的十指

凿刻出来的

那十指原本是跳荡于小提琴之上

是少女音乐学院的协奏恋人

让爱的音符流泻为银色月光

却未及烙上初吻的星星

……

大墙下雀跃的小小花朵哦

你是在对我讲述

那对年轻恋人

愈渐邈远的音容么

《从大山和梯田长出的诗句》

逶迤大山是小村的父亲

层层梯田是小村的母亲

父亲肩膀上擎起松涛  

蘑菇  溪涧与鸟鸣

母亲胸襟上缀满油菜

橘柑  棉花和稻穗

伢子妹子们第一声啼哭

就是针叶阔叶和啁啾上的彩虹

比犁铧与背篓

更民间的红脸蛋小脚丫

滋味儿比泥土更醇郁

当坐上树墩  

在青石板上挥舞纸笔  看校门口

最高的树干招展国旗

一双双乌黑晶亮的星星

便扬鞭撒蹄  开始七彩奔腾

油菜花跳荡金灿灿音符

棉花吐出蓝天也吐出了富裕

背篓最爱牵蘑菇的小手

腊梅把藏在心里的话

一股脑说给飞雪

真想将月光和鸟鸣

含在唇齿

……

每一个伢子妹子

都是歌唱的溪涧  织梦的孩子

是那个比姐姐更亲的老师

把四季的色彩与神韵  一笔一画

描成了掌纹

诗人简介

匡文留，当代著名诗人。满族，生于北京，长于大西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第三、四届理事，甘肃人民广播电台主任编辑、记者。现在北京兼职、写作。获“中国新诗百年百位最具实力诗人奖”，首届唐刚诗歌奖终身荣誉奖。

1980年步入诗坛，在全国二百多家报刊发表诗作三千多首，作品被收入百余种选集并介绍到国外。出版诗集《爱的河》《女性的沙漠》《第二性迷宫》《西部女性》《情人泊》《女孩日记》《匡文留抒情诗》《爱狱》《灵魂在舞蹈》《另一种围城》《古都·诗魂》《我乘风归来》《回眸青春》《匡文留诗选》《大地之脐》，长诗《满族辞典》，散文诗集《走过寂寞》《少女四季》，散文集《姐妹散文》《诗人笔记》《围城内外》，诗论集《匡文留与诗》《匡文留诗世界》，长篇小说《花季不是梦》《体验》《我的爱在飞》，长篇纪实《少女隐情》《我爱北京》《我爱我的祖国》《我爱中国共产党》等三十部专集。多次获全国及省级文学奖，简介与创作收入国内外近百部权威性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