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作品 :为什么我的眼里总会流泪 ​
来源:旅游文化网 | 作者: ​晨风 | 发布时间: 2025-08-05 | 17 次浏览 | 分享到:

小区后门的老杨头又在修鞋了。三伏天的日头正毒,柏油路被晒得软塌塌,空气里飘着沥青味,连停在树影里的电动车座都烫得不敢碰。他蹲在小马扎上,那马扎腿早磨得细了圈,还缠了圈旧轮胎皮防滑。手里捏着枚生锈的缝衣针,针鼻堵了灰,他就把线头抿在舌尖濡湿,再眯着眼凑过去——眼尾的皱纹被阳光晒得发亮,像晒蔫了的纸叠,眼角还沾着点鞋油,是早上给皮鞋补色时蹭的。

线是彩色的,红的绿的缠在块缺角的塑料板上,倒像小孩丢在路边的糖纸,被他捡来妥帖收着。汗珠从他花白的鬓角滚下来,砸在鞋面的褶皱里,洇出个小湿痕,没等干透又被新的汗珠盖住。他抬手用袖子蹭脸,袖口磨得发毛,蹭出块深色的印子,像落了片化不开的云。我站在便利店门口等冰汽水,看他给双白网鞋换底,鞋主人是个穿校服的男孩,书包带滑在胳膊上,踮脚催:“爷爷,快点呗,下午要考试。”老杨头没抬头,手里的锤子却轻了半分,只贴着鞋底慢慢敲:“急不得,钉歪了磨脚,你这脚要踩考场呢,得舒坦。”

取了汽水转身,听见他跟男孩说:“鞋修好了,走树荫底下,别踩烫路,网面晒软了易破。”男孩“哎”了声跑了,校服后背早湿了片,像贴了块深色的布。老杨头把鞋钉收进铁盒,“咔嗒”声脆生生的,又从布袋里摸出个搪瓷缸,缸沿磕了个豁口,他倒了点凉白开,就着个干硬的馒头啃——馒头是早上买的,现在被晒得更硬,他咬一口顿一下,喉结慢慢滚,像在咽块小石头。风卷着热浪擦过鞋摊,铁盒里的零钱叮当作响,我捏着冰汽水的手忽然发颤,眼眶发潮——这不过是暑天里最寻常的一幕,却让我想起前几日刷到的工地视频。

视频里是个扛钢筋的男人。他光着头,后颈晒得脱了层皮,新肉粉嫩嫩的,像被太阳啃过。穿件洗得发白的迷彩服,领口磨出了毛边,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有几道浅疤,是被钢筋蹭的。钢筋有碗口粗,他弯下腰时脊梁先弓成个弧,手掌扣住钢筋两端,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咬着牙直起身,脊梁骨瞬间绷成根弦,连肩膀都跟着颤。镜头跟着他走,能看见他后颈的汗珠汇成小溪,顺着脊椎往下淌,把后背的衣料浸得透湿,晕出片深色,像幅被水洇了的画。

走到升降机旁,他把钢筋卸下来时“咚”地响,震得地面都颤了颤。他抬手抹脸,手上的水泥灰蹭得脸颊一道一道的,黑一道白一道,倒像个没哭成的孩子。评论区有人说“这天扛钢筋,命都得去半条”,有人说“我爸也这样,夏天从不敢给我打电话,怕我听见他喘气粗”。我盯着屏幕里他喝水的样子——他拧开个半旧的矿泉水瓶,瓶身被捏得变了形,仰着头灌了大半瓶,喉结上下滚,像在吞咽滚烫的日头。忽然想起我爸年轻时在砖厂拉砖,也是这样的夏天,他光着膀子扛砖垛,有次累得中暑,倒在路边的树荫下,是路过的老乡灌了半瓶藿香正气水才缓过来。那天我妈跟我说时,声音发颤,我却没敢接话,怕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原来有些疼,隔着年月,隔着屏幕,也能钻心。

上周去菜市场,遇见个卖菜的老奶奶。她的菜摊摆在最角落,挨着排水沟,该是没抢着好位置。只有一小捆菠菜、几把小葱,还有些沾着泥的土豆,菠菜叶尖有点蔫,她时不时用喷壶往叶上喷水,水珠在叶上滚,被太阳一晒,亮闪闪的,像给菠菜戴了串小珠子。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松了线,手里攥着个蓝布包,包边缝了圈旧线,眼神怯生生的,见人走过就小声问:“要点菜不?自家种的,没打药,早上刚摘的。”

我蹲下来挑菠菜,看见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泥,洗不净似的,指关节肿得像小馒头,是常年沾凉水浸的。“奶奶,菠菜怎么卖?”她眼睛亮了亮,那点亮像黑夜里落了颗星:“三块一把,给你多装两棵,这棵嫩。”她捏起棵小的往我袋里塞,手指颤巍巍的,像怕我嫌少。称菜时,她手抖得更厉害,秤杆晃了好几下才稳住,秤砣轻轻压着,生怕多给了我亏。我递过十块钱,说不用找了,她却急了,从布包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硬要塞我手里:“那不行,该多少是多少,不能占你便宜,我种菜不难,就是晒黑点。”她说话时避开我的眼,盯着自己的鞋尖,鞋是旧布鞋,鞋面沾着泥,却刷得干干净净。

我拎着菜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她正把那十块钱小心翼翼地叠好,叠成个小方块,放进布包最里层,又用手帕裹了裹,揣进布衫内袋——那里该是贴着心口的地方,能感受到钱的温度。风把她的白发吹起来,像团蓬松的棉絮,她缩了缩脖子,不是冷,是怕头发挡了看摊的眼。那一刻忽然懂了,为什么说“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这烟火里藏着太多人对生活的认真,哪怕只剩一把菠菜,也要喷了水让它精神些;哪怕只挣几块钱,也要算得明明白白,不是为了体面,是为了心里的光,一点都不能暗。

前几日看一部讲快递员的纪录片。有个快递小哥说,他最怕三伏天。天热得像蒸笼,电动车座晒得能烙饼,包裹怕晒坏,他更怕客户等急。有次正午送水果,电动车在路口打滑,一箱子桃子滚了满地,有几个摔裂了口,甜津津的汁水混着地上的热气蒸发,像淌了道蜜色的泪。他趴在地上捡桃子,捡着捡着就蹲在路边哭了——不是心疼桃子,是想起早上出门时,女儿拉着他的衣角说:“爸爸,晚上带块冰糕回来,要草莓味的。”

他说这话时,正坐在路边的树荫下吃盒饭,饭盒是不锈钢的,边缘磕了个坑,里面是素炒青菜和白米饭,菜里飘着两片肉。镜头扫过他的电动车,车把上挂着个小保温袋,是女儿的,里面装着她的水杯。“有时候累得想把车扔了,就在路边躺会儿,”他扒了口饭,笑了笑,眼角的纹里落了点光,“但一想到女儿趴在窗台上等,冰糕化了她会闹,就又有劲儿了。”

我关掉纪录片时,窗外的蝉鸣正聒噪。听见楼下有电动车的刹车声,探头往下看,是个快递小哥在给单元门消毒。他穿件蓝色的工服,后背早湿了片,像贴了块深色的布,帽子压得很低,只露出个下巴,下巴上有层薄胡茬。他喷完消毒水,又从车上取下几个包裹,踮脚往快递柜里放。有个包裹太大,塞不进去,他抱着包裹站在太阳下,给收件人打电话,声音温和得像怕惊着热浪:“您好,您的快递太大了,我放单元门口的架子上,垫了纸板,您记得早点拿,别晒坏了。”

挂了电话,他把包裹轻轻放在架子上,又扯过个塑料袋盖好,怕落了灰。做完这一切,他骑上电动车,车后座的小座椅上,放着个粉色的小书包——该是要去接孩子。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短,像贴在地上的片纸。我望着他走远的方向,忽然想起纪录片里那个小哥的话——原来每个奔波的人,心里都藏着一盏灯,为了那盏灯,再热的天,再难走的路,也愿意一步步走下去,不是不觉得累,是知道有人在等那束光。

有次坐火车,邻座是个农民工大叔。他穿件蓝色工装,裤脚沾着水泥,结了层硬壳,手里拎着个蛇皮袋,袋口用绳捆着,里面鼓鼓囊囊的,大概是换洗衣物。他上车后就靠在椅背上睡,眉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累人的梦,嘴里偶尔嘟囔句什么,听不清,该是在说工地上的事。车过隧道时,灯光忽明忽暗,他醒了,揉了揉眼,从蛇皮袋里摸出个手机——手机壳是卡通的,印着只小熊,该是女儿给套的,屏幕碎了角,裂得像张蛛网,他却宝贝似的捧着,用袖子擦了擦屏幕,点开相册看。

相册里是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背景是老家的院子,院里种着棵石榴树。他用粗糙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划着,指尖蹭过屏幕的裂纹,嘴里小声念叨:“妞妞,爸爸快回家了,给你带了会唱歌的娃娃。”我忍不住问他:“大叔,这是您女儿?”他抬头看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开了朵花:“嗯,五岁了,在家跟她妈。”他说他在工地上干了半年,没回过家,工地上信号不好,就靠晚上蹭食堂的网跟女儿视频。“妞妞上次说想要个洋娃娃,我在县城给她买了个,会唱《小星星》,放袋子里呢。”他拍了拍蛇皮袋,拍得轻,怕震坏了,语气里满是骄傲,像揣着个稀世珍宝。

快到站时,他把手机收起来,又解开蛇皮袋的绳看了看,从里面摸出个粉色的洋娃娃,娃娃的头发有点乱,他用手指梳了梳,又塞回去捆好。下车时,他拎着蛇皮袋,脚步轻快,背影却有些佝偻,像压着什么,又像托着什么。我望着他走进人群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句“为了碎银几两,为了三餐有汤”——原来那碎银几两里,哪是碎银,是孩子的笑声,是家里的热饭,是千万人顶着大太阳往前走的力气,是暑天里,最沉也最暖的念想。

前几日路过天桥,看见个卖气球的老人。他手里攥着把气球,红的、黄的、粉的,拴在根竹棍上,竹棍上缠了圈布,该是怕磨手。气球在风里飘着,像串彩色的泡泡,有只兔子气球歪在一边,耳朵瘪了点,他抬手轻轻捏了捏,把气往耳朵里送。有个小孩拉着妈妈的手,指着气球说:“妈妈,我要那个小兔子的。”老人笑眯眯地取下兔子气球,用绳在孩子手腕上绕了两圈系好,还打了个蝴蝶结:“慢点跑,别让气球飞了,飞了就找不着家啦。”

小孩拿着气球跑了,老人把钱放进兜里,那兜是缝上去的,用的是红布,很显眼。他又理了理剩下的气球,把歪了的扶正。他的背很驼,像座小小的拱桥,可他举着气球的样子,却像举着整个夏天——那些彩色的气球在他头顶飘,风一吹,蹭着他的白发,倒像夏天的花落在了他头上。风把气球吹得晃晃悠悠,他跟着气球走了几步,脚步蹒跚,却始终攥着那根线,生怕一松手,气球就飞跑了,也怕那点彩,从眼里跑了。

我站在天桥上往下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忽然明白,为什么我的眼里总会流泪——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看见那些在暑气里开花的人。他们或许平凡,或许卑微,却用最朴素的方式,对抗着夏天的滚烫:是老杨头修鞋时轻敲的锤子,敲的不是鞋,是怕孩子磨脚的疼;是卖菜奶奶攥着的零钱,攥的不是钱,是不占人便宜的硬气;是快递小哥盖在包裹上的塑料袋,盖的不是灰,是怕人着急的暖;是农民工大叔手机里的照片,存的不是影,是千里之外的牵挂;是卖气球老人举着的彩色夏天,举的不是气球,是给人间添点彩的热。

这些画面像颗颗星火,落在夏天的热浪里,明明灭灭,却足够照亮那些不易察觉的温柔。而我眼里的泪,不过是被这星火烫到,化作了对人间最深的共情——原来我们都在用力活着,用各自的方式,守着心里的那点光。这光不大,却能让老杨头蹲在路边修鞋时不觉得晒,让卖菜奶奶攥着零钱时不觉得热,让奔波的人望着家的方向时,脚步里总有劲儿。

风又起了,天桥上的气球还在飘。我转身往下走,脚步轻了些,怕惊扰了这暑天里,那些闪闪发光的瞬间——它们是这人间的根,扎在滚烫的泥土里,却拼命往上长,长出点甜,长出点暖,长出让我们眼里常含泪水的,滚烫的人间。


[作者简介]晨风,高级工程师,广东省河源市人。系中华诗词一级著作家、中华诗词学术研究院终身名誉副院长、《中华风》杂志社副主编 、河源市摄影家协会顾问,《中国作家•纪实》 《报告文学》杂志社特聘作家,《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中国报告文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民俗摄影家协会、广东省作家协会、广东省摄影家协会、河源市作家协会、河源市评论家协会会员,广东岭南诗社常务理事兼龙川分社社长、龙川县作家协会主席、多家报刊特约记者。已出版《爱心储存》《阳光下的影子》等九部著作,所写作品获得过全国各类奖项百余次。连续2届获得“全国冰心文学征文大赛(成人组)散文金奖”,被国家有关部门授予“金奖作家”“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和“当代优秀艺术家”“中国时代新锐作家”“华语春晚十佳诗人”等称号。多次应邀出席国家有关文学艺术成果研讨会和北京人民大会堂颁奖大会,受到国家有关领导人和文学艺术界名流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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