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冬至，民俗里的精神原乡

□ 周 步

冬至大如年。冬至饺子夏至面。这是大多数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两句俗语。这两句俗语基本勾勒了冬至的饮食图景。但在我的家乡山丹县，第二句就不灵了。为啥？因为这里冬至不吃饺子，而要吃热气腾腾的“牛娃子饭”。

牛娃子饭吃了多少年了？现在已很难考证，有人说明初，有人说宋元。总之，这已经成为山丹大地上传承已久的节日美食。这些年生活在北京，每每到了冬至，便想起家乡吃牛娃子饭的生动场景。今年冬至恰巧在山丹，吃一碗牛娃子饭便成了人在故乡不可或缺的乡愁仪式。

上午九点，在亲戚家吃过自家做的牛娃子饭，我们便动身前往山丹冬至民俗活动现场——祁店村。上车后，出租车师傅听说目的地便连连摆手，说去不了祁店，只能送到西街坐公交。“今天那里人山人海，进去可就回不来了。去年我送人，七八公里路，来回折腾了四五个钟头。”一个西部小县城，竟能堵成这样，实在难以想象。

“你到哪里了？我们到半路上了。”“我刚到大佛寺。你别等我，我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到！”“你把我婆姨领上，磨磨蹭蹭地半天出不了门。可给我领好啊！”等等。这是公交车上的对话。山丹人说话不讲究，即便在公共场合，也是大大咧咧，自带泥土的粗粝与芬芳。

冬至前几天下了场大雪，路上车又多，七八公里的路，走了半小时还没到目的地。这时，我看到路旁积雪覆盖的田野里，到处停满了赴此盛宴的车辆。距离活动中心还有数百米，路两旁已是摊贩云集，叫卖声此起彼伏，吃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约莫四十分钟，祁店村到了。祁店是山丹县清泉镇所属的一个村子。冬至吃牛娃子饭的习俗，在山丹各地都有。按照我的理解，无论最初冬至吃牛娃子饭的寓意为何，经过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沉淀和演变，现在已然成为吉祥如意、幸福美满的祈愿。冬至吃牛娃子饭，早已成为山丹人民维系文化根脉的习俗和守护精神情感的坐标。早些年过冬至，大多是以村、队为单位或活动范围，冬至头一天晚上“嗷牛肚子”，当晚在本村或本队人家大伙一起吃牛娃子饭。“嗷”在山丹是吵闹和讨要的意思。嗷牛肚子就是到每家每户吆喝着讨要做牛娃子饭的食材。现在祁店村冬至活动的规模，早已超出了村、队的范畴，经过多年的发展，已成为张掖乃至甘肃颇具影响力的民俗文化盛事，新华网等主流媒体几乎每年都有报道。一碗牛娃子饭，让山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西部小县因此声名远播。和牛娃子饭一同香飘万里的，还有山丹炒拨拉。

冬日吉时，活动开始。舞狮翻动，巨龙穿行，五彩气球徐徐升起。置身活动广场，我才真切感受到，一场成功的民俗盛会背后，有着怎样的力量支撑。蓝底背景板上，两行白色大字赫然醒目：2025年甘肃省“四季村晚”（张掖）冬季示范展示暨山丹冬至民俗文化活动开幕式。山丹县委、县政府及相关领导，也是悉数到场，为活动助阵。

古韵山丹，马都山丹，自然不能少了马文化元素。活动现场没有炫目的现代装饰，广袤的乡村旷野，依山就势，便是最好的舞台。远处背景的高地上，有马群、驼队、耕牛、粮仓等塑像。在今天这个动辄灯光秀的时代，因地制宜的简洁设施，反而透出一股古朴厚重，豪迈大气。

留在记忆里最清晰的冬至场景，是我们一群小孩子在大人们的带领下，在寒冬的夜里，挨家挨户地嗷牛肚子。有时候都夜里十一二点了，我们才吃上期盼已久的牛娃子饭。那碗牛娃子饭，也就成了我们一生挥之不去的乡愁记忆。而眼前祁店的冬至活动，景象却全然不同。村里的露天广场、马路、荒滩、田地、小山头，都成了天然的看台。偌大的乡间旷野，此刻跟超市、影院一般，处处人挨人，人挤人。兔宝宝、虎宝宝在躲躲藏藏，看戏的、舀牛娃子饭的往来穿梭。天上无人机交错起降，地上手机相机长枪短炮捕捉不停。直播讲解声声入耳，视频分享即时传递。此刻，我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把一张张饱含乡情的图片，传递给远在北京的亲人和友人。

声势浩大的活动现场还有哪些节目呢？我们信步西侧，走入一个挂着“冬至民俗传习所”牌匾的院子。院子不大，木质结构透着古意，里面正上演河西传统剧目秧歌、木偶戏、河西宝卷等。从演员们蒙古族、裕固族等民族服饰就可以看出，这里表演的绝非单一的节目。舞台也是看台，演员和观众不时地互动使得现场笑声不断，掌声不断。

传习所向西，是临时搭建的美食街市，山丹及河西特色小吃、地方特产于此汇聚。向东地势开阔，是甘肃各地企业的展销区，酒、醋、土特产、鹿制品、文创产品等应有尽有。在一处“山丹塞酒‘穗子拳’争霸赛”擂台前，我停了下来观看了一会。“穗子拳”可谓山丹酒文化精髓，那声若巨雷的气势、灵活多变的手势、志在必得的架势，引得围观者连连喝彩，跃跃欲试。胜者洋洋自得，笑逐颜开，败者举杯痛饮，旋即再战。

“牛娃子饭”源起何时现在已难以考证，但今天在祁店村大放异彩，似乎冥冥中自有其必然。祁店村紧挨祁店水库，是名震西北的山丹大佛寺所在地。山丹大佛寺始建于北魏时期，正是这种“以文促经”的认知和远见，使得祁店村抢得先机，于是就有了山丹冬至民俗文化活动落地祁店的实施，以及地域民俗文化、民俗经济的风生水起。

“去水库大坝上看看吧！”同行的亲戚提议。于是我们去了祁店水库大坝。站在坝上望去，冬日水库宛如无垠雪原。堤坝空地里，五六峰骆驼静静伫立，为这场民俗盛会平添一抹塞上风情。大坝制高点有一个亭子，亭中石刻纪事，让我始知祁店水库的历史渊源。繁体字的碑文，把人的思绪一下子带到那个已然遥远的年代。

万千人奔赴此地，说到底，核心目标就是吃一碗承载着山丹人深厚情感的“牛娃子饭”。时已正午，我想此刻应该是人流稍歇，可以不用排队、不用等候，直奔灶台来一碗牛娃子饭了。结果恰恰相反：这时候，从山丹县城和其他地方远赴而来的人潮，依旧汹涌。有些人和我想法一样，打算错峰吃饭，结果反倒叠加了高峰。数万人的露天盛宴，几十口大锅依次排开，有一种上古之风，也有一种敦朴之气。

“今年的牛娃子饭比去年的香！”

“今年掌勺的都是各大酒店的厨师长，能不香吗？卫生帽都二尺高呢！”

烧火的，切肉的，做牛娃子的，舀饭的等等，各项分工明确，动作娴熟贯通，前面的一锅刚刚见底，后面的一锅已是热浪翻滚，喷薄的热气直逼严冬的寒意。数万人聚集在露天场地，看节目、谝闲传、吃饭、划拳，叫卖声、呼唤声、电话声融汇成浩大的生活交响。这是何等的生机勃勃，这是何等的乡间壮阔！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即使再没有食欲的游客，也早已是垂涎欲滴了。

（周步，甘肃山丹人，现居北京。作家，诗人，河西走廊地域文化研究者，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理事。多次参与央视纪录片《影像中国》撰稿。作品入编《2014中国散文百家精选》《中国散文佳作精选》《2012年中学生最喜爱散文》《中国诗歌排行榜》等多个文学选本。出版散文集《弱水三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