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陈在昨天和明天之间/一脉时间和文化的脐带/澶漫如河西走廊/今夜子时，绕着您的颈项/其时，谁将诞生/彼时，谁将死亡。”这样美丽的诗句，来自汪泉的《河西走廊诗传》。

日前，《河西走廊诗传》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上市。这部长诗曾获得第八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文本奖。

《河西走廊诗传》近八千行，以河西走廊两千多年来的神话传说、各个少数民族、种种历史人物、巨细历史事件以及频繁文化交汇为主要书写内容，诗意充溢着千里河西乃至天山走廊，加以诗人长期以来对河西走廊地理和文化的独特体悟，形成了既有历史人文，又有个体经验的文学景观，展现了宏大而深邃的时空诗境。

作者汪泉，原籍河西走廊东端的武威市古浪县，自幼生活在祁连山区，长期围绕着地理和人文意义上的河西走廊生活。十年前，汪泉迁居广州，他在岭南发现了更为广阔的时间原点，这种时空交错让他对河西走廊有了更加迫切而深入的诗性思考，由此产生了为故乡立传的愿望。基于多年对河西走廊5市21县的文史研究，经过多角度的尝试和努力，汪泉八易其稿，终于达成了其内心的愿景，写作并出版这部作品。

《河西走廊诗传》致力于将河西走廊放置在诗意之中，努力从宏阔的山川和悠久的文化长河中撷取诗性，同时，又努力从历史的逻辑中构筑传记，这种构筑并非简单的编年叙事，诗人将时空与历史交错并置，从传记中打磨诗性的光泽，以此擦拭文字，达成诗、传合一。

中国传统的长诗一般而言都是长篇叙事诗，尤其以少数民族的历史传说为主要创作内容，而《河西走廊诗传》的摹写对象是沧桑的历史，是山川的人文，是远逝的英雄，是行吟的诗人，是挥毫的艺术家，是布道的僧侣，是尘埃中的苦难，是草根里的挣扎，是高于云端的信仰，因此，该部长诗也是内容题材上的一次大胆创新和开拓。

汪泉擅长多种文体创作，诗歌创作为最早，小说创作为其主攻方向，另有涉猎散文、诗歌、传记、剧本、评论等多种文体，曾获得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征文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以及澳门文学奖、梁斌小说奖、佛山文学奖等。

撰文：叶芷晴 通讯员 梁建强

附诗：

八月夜阑，行脚僧的河西

一

黑色的丝绸  是时候降临
驳杂的遥远降临
藏入铁灰色的烟雾
如同寺院香火遮蔽了佛祖

不必细数沿途的城市
行脚僧的脚印像铅字
前面是华藏寺、黑松驿、古浪、凉州、河西堡、山丹
后面是甘州、高台、临泽、酒泉、嘉峪关
十个城市失眠  睡眼怠倦
金花娘娘在敦煌叹息  夜阑

佛祖不知疲倦地凝视着一颗狗尾巴草
乘着沿途玛尼堆上的石头
四鬼抬轿  如履平地
石头在夜晚燃烧
冒出无奈的火焰

如期托梦  你正在夜色中纳凉
此刻孩子在炕头呓语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你却被燃烧的石头挽留

焦灼的夜色如同绝望的思念
风马在夜风中迷途飘荡
你缘何不跨一匹黑色的汗血快马


二

八月像一座从天而降的雪山
横陈在十六日深夜零点
我从暮秋的清晨惊醒
两鬓析出盐碱 头皮龟裂
一夜风雨  漫长如千里河西

惨白的八月落在我的双鬓
渗透了十万煞白的脑细胞
霜杀后的戈壁冰草直指空天
茫然失措  我穿行在老虎峡
脚心胀满了一肚子气

八月如我的离别的骨肉
冰封在棺  微笑依稀
西瓜泡馍  如血泡石头  

孩子啊！九月是你吗
暮然浮现的笑脸
羞涩胆怯的呼喊
紧握未松的双拳
失去方向的力量
 
三

哪一块石头上附着你的魂灵
扁都口曹营前涨潮坝
不曾被隋炀帝的马蹄踩碎
随我前行四十里
经幡起舞  玛尼堆诵经
耳根清静  天雷震响
 
给佛祖打个长途电话
经幡如同长长的挽歌
佛陀啊，你好记性，
岂敢忘记我曾经跪地的双膝
天界信号微弱  
 
人死百日  孟汤饮否
那就发个永无回复的微信
妈妈的语音在秋风中颤栗
在经幡浩荡的庙宇
聆听这失聪的念想

四

掉进了时间的漩涡
河西走廊  夜阑漫长
念一册宝卷  喝一场酒
夜深到真理之外  如同一场烟雾

空气中流淌着黑色的丝绸  
还有无色的雨丝罗织
炒面片和手抓
臭而辣的蒜瓣

从童年的金羌驿起身
或者武胜驿  雪花掩盖油菜花
乌鞘岭  一头白雕飞逝

谁先啖一只羊尾巴
白送一斤手抓
茯茶加盐   咳嗽干瘪如碱柴
藏酒一碗  泪如雨下

前俯后仰地划拳  如同奔波日子
跌跌撞撞  浑然不觉
酒醒就是明天  青稞酒
明天你在昨夜的梦外

假定不能忽略风景   
就在秋天的钻天杨下
一付抵御刀剑的银甲
在蔑视生命的漠然中叮当脱落
月光碎了一地
箭簇射向高远近似公理的冥王

一群黄羊在祁连山出没
一堆泥石流正在酝酿滚落
古尔浪哇，寒风八月
峡谷浑身伤疤

土磊子里的土豆穿上铠甲
包藏着干旱而炽烈的热情
打着噎嗝  闪着泪花
大葱二尺  咸泪辛辣
白石头正在燃烧  去吧去吧

五

一攒和尚围在萨迦班智达的身边
白晃晃地坐在武威南门口
你伏在外围巴望着受想行识
六块石头  三角四边围和尚  
诵经声凌厉  最刻毒地咒骂
包括祖宗八代  爹娘老子
南营水库的大佛将白昼拒之门外
端坐水边  聆听沮渠蒙逊的酒话
百塔寺边  装模作样的凉州
端庄肃穆   佛的嘴唇在水面颤动

脸红脖子粗的酒友拍打完了尘土
搭上瓜州摘花的季节
去一趟深秋  睡在硬座之下
身下垫一张报纸
报纸扯着呼噜  密密麻麻的新闻

沿途的洋葱烂在地里
亏了本   羊牲口都不闻
秋天的脸蜡黄蜡黄
掐指一算  更年期临近
是时候  该回那四壁皆空的家

六

谁曾料到   旱烟行情奇好
黄铜包的烟锅闪着光
鹰膀子的烟杆停在半空  
祁连墨玉的烟嘴和焦唇一起颤抖
不断吐纳难以申辩的烟圈
也许这咳嗽即将派上用场
云山雾罩  砖茶如血

一块黑色的石碑横卧  
白色的文字如沟壑横陈
契丹  西夏  回纥  匈奴
一缕晨雾在夜半荡起
如张旭狂草  钢鞭舞蹈

骆驼一直和胡杨纠缠不休
最好有一张钢丝床
一夜两百  一共六张
或者一面尘埃罗织的大炕
你这行脚僧，快快安睡

至于燕支山和匈奴
不管谁兴谁亡
无关妇女颜色  
羊头肉塞进牙缝
枣树枝自带牙签
羊脑子只撒青盐末

骊靬人的黄头发凋落
蓝眼睛混浊成冰川  
寺院混合  貌似教堂道德

七

懂得凄苦  已近夜阑
霜降  霜落
马蹄声抚慰着马蹄寺
悄悄穿过八月的河西
悲伤弥漫走廊  却未曾惊动
一直醒着的卧佛  


多少的我们死于敦煌

在莫高窟丢失的灵魂
在月牙泉水边复得
年轻的时候，我在敦煌
以为这必是偶然的相逢

唯白发苍苍的敦煌知道
这些年我们在敦煌之外干了些什么

你的微笑不变
你的死亡未变
沙粒未曾增减  不垢不净
佛国列班未曾新增

多少的我们一次次死亡
又在敦煌的沙粒中重生
越来越像年少无知的虫蚁
纯粹得不知道任何真相


当我飘落在妈妈的坟头

一簇白色的花从祁连一般高远的梦中
落下来。香喷喷的，像面片在锅里沸腾
树干在更遥远的都市  像珠峰
树枝高可接天 树冠大可蔽日
花朵阵容庞大 天女毫不吝啬

感谢上苍，第一时间把这花
赐给我和我遥远的家乡
只是炉火还未笼着  炕尚未烧烫
故乡的锅灶空冒着焰火和水泡

正好花落  我尚未还乡
菩萨慈悲  笑容无端空洞
我将即赶着马车，拉上乌黑煤炭
乘着这白色的花道，送到孤独的门口

另外，做一套棉衣棉裤棉鞋
颜色不艳，里子最好猩红
不露神色的温暖
以及对冬天应有的尊重

还应画一匹枣红马，一辆木轮车
装上人间，在寒衣节当晚
在羊蹄花落满广州的某个角落
我点燃一根火柴，说，下雪之前
送达那个冰灰冷灶寂寂无声的世间

被干净弄脏了的日子

在最寒冷的原野，犬吠冒着热气
最远方的雪，安静地白至梦里
熟睡的梦境，柴火 土豆 茯茶
必须走出被干净的雪弄脏了的日子
在空空的雪地里寻找往日和未来
察审自己的踪迹和你的踪迹
尽管我们被掩埋在雪线之下的尘埃
却必重新找到鸟飞的方向
找寻彼此的来路以及清晰的来生
最后，允许我用干净的雪，空无一物地款待你


三泡台

当初，春尖兄弟也很无助
春寒料峭的日子如汤药
在这高原  逆风寻找活路

后来遇到玫瑰妹子
那时候她正值寒冬衾单衣薄
却保持着应有的干瘦和醇香

正逢广东来的尕桂圆
像一个即将消失的黄昏
目光暗淡  神色凄苦

回家路上，我们张郎送李郎
中途取暖于子夜时分的烤羊肉摊
遇上了来自戈壁的枸杞兄弟

再来一扎啤酒
巧七咕噜拐  四季发大财
一个叫冰糖的女孩伸手打关

不再苦涩  不再艰涩
我们泡它三生三世
直到了无滋味

长城一般的日子

人站在人前
人站在人后
平行的工具。铁质

人站在人身上
人弯着腰。支撑
墙立起的痕迹

人站在人的头上
人挺起腰杆。支撑
最下面。人弯着腰

墙站起来
人倒下去
风吹过来，吹过去

墙矮下来
人爬上去，人爬下来
墙如趴着的人

墙在风中消失
人在风中微笑
人在风中哭泣


如胡杨一般的夜晚

在水边，安详相聚
像故去的父母和祖辈
原来在此临水聊天
絮絮叨叨。没有提起我的名字

还有老邻居张爷
那些暗淡的炉火
他们年轻时的声音
如我一般奔走

初恋的女孩五百岁
落落大方地笑话我当初的拘谨
秋日的夜晚开始寒凉
夜色为你披一件黑氅

至于谁能看到老年的镜像
这完全要靠苍天决断
假定熄灭的篝火
也有魂魄，像一棵树一样

再至于沙漠里芦苇和
水边芦苇的区别
最好别问胡杨
悄声问我初恋的情郎

汪泉，中作协会员，广州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中心导师。现居广州。出版有长篇小说五部，《枯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获得第八届敦煌文艺奖、第五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沙尘暴中深呼吸》获得第二届黄河文学奖优秀长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可当大事》获得2014年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征文二等奖，电影文学剧本《白马湾影事》获得2014年甘肃省新闻出版广电局“创意影视剧本奖”。中篇小说《家雀》获得梁斌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