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你挥一挥手，转身登上了公交。车门咿呀地关闭，两人之间便隔了一层朦胧的冰凉。车灯眨了眨眼睛，扭头去了，几十秒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努力回忆着你的眼睛，狭长的鱼儿在充盈着氧气的天空里翱翔，这是倒映在水里的天空，清风不时徐徐地吹来，漾漾的涟漪装进了万顷星空。一滴清泪缓缓地爬出了她视野的边缘，流过凹凸不平苍白的雪，嘀嗒，砸在空旷的心窝里，回声经久不息，传出去好远好远。

公交车迅速将物理距离拉开，接下来还有火车，轮船，未见辗转，心已失怀。轻轻的挥手，真的就这样去了，自兹，顷刻而去。她觉得自己忽然睡醒了。但她睁不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依然不真实，黄昏的玻璃窗外有大片的水匍匐着不断流下，水流后的世界依然是看不清楚的。不过是从很深很深的幻梦里，跌进另一层梦境里去。“唤人醒、不教梦去”，“可怜恰到”，是现实的眼前不成画面的光景，而心里的眼睛却愈来愈清明。想象的蓝色液体填补着回忆的画布上没有涂满的空隙，她又看见了你，用心灵的眼睛，她知道，这已经不是现实中的你。几十秒前的一切就好像一个刚刚做过的梦，暂时还可以勉强想起，却只是屏幕里隔得远远的一张旧胶片，抓不着，也拾不起来。你轻轻挥动的手，就好像转场时一抹陆离的光影，定睛再看时，镜头已换了。不过是几十秒……怎么就回不去了呢？她的手里还残存着你的温度。

她想念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交通工具，她想念古代的离别。那日在城郊，你挥一挥手，牵过辔绳调转马头而去。她看着马儿忧愁地走，看着你凝滞不动的背影，你的身子忽而晃了晃，终于没有回头，而是扬起鞭子，啪！一声脆响，马儿吃痛，离群的动物喑然长啸，撕破了晨间绿林的清浅光阴，而后滴滴答答大雨滂沱似的一阵乱响，你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这里会有一两分钟的时间。不！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茫茫旷野里叫喊着。而后她看见几缕垂柳，一泓水湾，一片余晖，一只行舟，一个艄公，还有又一个你。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晶莹地涌动着，晃动着，却又凝露般滴不下来。你举起了手，她的心开始剧烈地颤抖，一声“不！”才刚刚顶到喉头，却见你的手轻轻挥了挥。你背后的霞光愈发红了。果然，艄公吆起来，催你上船了，你缓缓地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几丝乱发胡乱地拂过脸颊，遮过眼睛，你转过头，快步登上小舟去了。起棹，行舟，水湾太小，一忽儿便已装不下离情。你在白帆前，晃荡着，离岸愈来愈远，愈来愈远……你变得模糊了。白帆已经很小。视野变得模糊了。残阳如血，“犹有一竿红，怪人催去早”。她一惊。纵然是希望目送你离去，还能远远地看上你很久，但这始终也是离别了，在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是别了。一挥手，就停不下来，留不住了。自古，垂柳留下的都不过是一番念想罢了，哪有真正留得住的呢？她看见秦观的画楼上，女孩独自登临，凭栏空空地远望，捻来一枝花，无心地把玩上半天又放下，放下的是花，放不下的是思念。她看见纳兰用易安泼茶香的典，叹息“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她知道，即使当时并不把这一切当作寻常，依旧留不住，依旧回不去的。她看见两只白鹭双双飞过渡头，而她独自立着，雨湫湫地下着。她祈盼着，祈盼着再做一个梦，她想，“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即使梦里已不是你，她依然希望再看见你。可是那究竟已不是真正的你了呀，那是她半回忆半想象出的你。还是想么？

她一个人站在公交站，身边人来人往。现实中的你还在公交车上，梦里的你却已经在她的幻想中走了无限久远。或许……现在的她能接受离别的事实了么？她的眸子里，映出又一辆车来，又一辆车去。

她觉着暑假是很长的，似乎再见到你的那一天，就如仙人得道化鹤归来，停在竿子上，却见自幼长大的地方，已别了千年的模样，已隔了万顷的风烟。她在离别时不舍的情感向来顾自奔腾，收不住似的。这是她一直受到大人们嘲笑的“小孩子的幻梦”。

良久，她回过神来，哦，原来你早已走了，现在也不会回来了呢。她转过身，慢腾腾地自兹踱回去。犹记得来公交站时，路是很短的，可是现在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她弥留在这一段路上，又过了很久。她推开住所的门，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个人简介:庄悦，笔名未苫，历任广师大星星文学社编辑部副部长、主编，散文《当我收拾屋子的时候》获第十五届全国青少年冰心文学活动预选一等奖，在校期间个刊作品三次获得学院一等奖。对故事和诗意的热爱从刚能握笔的稚龄贯穿至今，渗透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行走坐卧之间常有字句雕琢萦绕脑海。梦想是与写作相伴终生。写作是“为活着寻找理由”，为不被看见的细微感触发声，记录微末却珍贵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