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年来,与一些研究党史的“圈内人”交流。走近了,才发现,某些研究者内心的东西,非常消极。其消极程度,远胜于一般的抱怨社会者。这种消极,虽然未必会表现在他们的研究成果,譬如所写文章的观点之中,但在日常言谈中,他们往往也毫不避讳或者隐藏这种情绪。这种情绪甚至也成为了专业性的另一种代名词。这种情绪源自什么呢?有人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因为我们的资料看多了。
这句话听似平常,可再品之,也有了些“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意味。作为专业的研究者,抱上了这个饭碗、分享了它的荣誉,似乎更应笃定坚信一些,然而,消沉的原因竟是因为“资料看多了”,这是否说明,历史其实无法细看?历史一旦用细节还原,被人拿着显微镜去看,评判的结论似乎就会改变?譬如,很多伟大的人物,“资料多了”,便不再伟大。同理,光荣的故事,便不再光荣。于是乎,正确的选择,是否正确,就让人存疑了。当然了,有时候,对外表态时,出于宣传的需要,似乎还是要坚持那种正统的观点。可到了私下交流或者扪心自问的时候,结论往往是相反的。
刚开始接触这些“圈内人”的时候,他们的真实心态,对我的冲击非常大。我趋于相信他们的观点是正确的,并且急于用他们的观点为自己换思想,生怕自己成为“宣传机器”下天真无知的黔首。这种生怕不赶趟的焦灼,让我以追逐独立思考者的名义,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思考,更沉不下心来去研究考辩他们的观点。
直到自己需要写文章研究历史,被逼着硬着头皮开始查阅资料,我才发现,其实,资料并没有那么难查。寻找细节,也并不是什么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干的事情,有心人都可以去细究。因此,大可不必对掌握资料多的人,抱有过度的尊崇,这不过是通过一定的努力和资源渠道就能实现的事情。于是乎,再去看这些这些圈内人的文章,便会发现,其实,他们的资料,恰恰并不全面,来源是有偏颇的。而拎出的一些细节,则有断章取义的嫌疑。因此,“资料看多了”,本身并不应该导致结论的反差,细节本身也不是洪水猛兽。
真正的历史,并非“不忍细看”,而是应该可以细看,允许打着显微镜看。在细看之中,我们或许首先会发现光明下的黑暗,美好之中的瑕疵。可再多看看,仔细挖掘,似又能从这些黑暗和瑕疵中,继续挖掘出光明和美好来。光明本身,与其说是一种存在,不如说是一种趋势。趋势是由无数细节连结而成的,它是动态的,处在驳杂的斗争之中的,可也是无可争辩的、不容抹杀的。
对于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我并不陌生,大体的事迹也有了解。多次阅读当代散文家梁衡的《觅渡,觅渡,渡何处?》,从这篇解读瞿秋白的散文中,感悟这位常州革命先贤的情怀。虽然犯过左倾盲动路线的错误,总体而言,瞿秋白的事迹仍然熠熠闪光。然而,当我第一次真正阅读瞿秋白《多余的话》文本时,尽管有着心理准备,却仍然被其中无处不在的负面心绪所震撼。
文中提到:“自然,文人也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典型,但是大都实际上是高等游民罢了。……‘文人’是中国中世纪的残余和‘遗产’——一份很坏的遗产。我相信,再过十年八年没有这一种知识分子了。不幸,我自己不能够否认自己正是‘文人’之中的一种。”这不禁使人要问:一个有贡献的知识分子有必要这样自我贬低吗?
“但是我想,如果叫我做一个‘戏子’――舞台上的演员,到很会有些成绩,因为十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着大学教授,扮着政治家,也会真正忘记自己而完全成为‘剧中人’。虽然,这对于我很痛苦,得每天盼望着散会,盼望同我谈政治的朋友走开,让我卸下戏装,还我本来面目……”一个革命者对于自己的工作,为什么会如此痛苦?难道是在置身敌营吗?
“你们去算帐罢,你们在斗争中勇猛精进着,我可以羡慕你们,祝贺你们,但是已经不能够跟随你们了。我不觉得可惜,同样,我也不觉得后悔,虽然我枉费了一生心力在我所不感兴味的政治上。”对于自己的组织和同志,这是一种怎样的讽刺与绝望?
一位革命者,为什么要在最后的时刻,这样剖白自己的心迹呢?看看瞿秋白的事迹:第一个翻译《国际歌》歌词的人,第一个系统译介马克思文艺理论和苏俄作品的人,第一个把新生的苏维埃共和国介绍到中国的人,大革命失败后曾担任过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委员、常委、主席,主持了“八七会议”、力挽狂澜。被捕后,面对敌人的各种利诱劝降,他严词拒绝,最终唱着自己翻译的《国际歌》从容就义。
(二)
这样的事迹与那样的心迹,仿佛完全是分离的,为什么会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呢?这实在让人疑惑。直到我看了一本写瞿秋白的传记,粗略地走进这位革命者心灵轨迹,才多少解开了些疑团。
阅读这本以时间为线索的传记,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来自时间维度的强烈的压迫感。瞿秋白20岁以前的生活,虽然历经家庭变故,但总体而言,仍然是一位正常的青少年的成长轨迹。他接受传统教育,赴京求学,结交良师益友,获得新思想。1920 年,21岁的他被派往莫斯科采访。如果放在当代,这位青年之后的生涯该是深造、回国、工作、升职、结婚、生子……伴随着职业生涯的前进,会在工作十年后初步做出些成绩,工作约二三十年后,达到事业的高峰,然后退休。只是,瞿秋白的生命轴线,在36岁就停止了,并没有那么多“然后”。从莫斯科回国后的15年,他的生命就像按下了快进键。
他加入了中共,翻译了列宁、斯大林的著作;到上海大学担任教务长兼社会系主任,成为中共几份核心刊物的主编;为国共合作奔走,领导反帝爱国运动,反对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成为中共最高领导人,被解除中央领导职务;与鲁迅一起领导左翼文化战线;赶赴中央苏区;大部队长征时被留下,被捕入狱……这都是15年内发生的事情。他和与他同时代的一批人,被历史驱赶着走上了战斗的舞台,一刻也无法停下,只有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才可以不再劳碌。历史的洪流,让他必须立刻从初学者变成导师,从旧士子变成革命家,从书生变成武装暴动的领导人,没有什么喘息、实习、还让的余地。千钧重担压向了这个原本就身体孱弱的青年。而艰难残酷的革命斗争,并不擅长却无法撂挑子的复杂政治工作,冰火两重天的个人际遇,必然会让一个人内心因走过太多的路而成熟、苍老,乃至在一瞬间深感消沉、悲哀、幻灭。这些感受的产生,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早生几百年,瞿秋白完全可以做柳永那样的文人,为后世留下不朽的风月诗篇。没有人会把一位清奇才子的吟风弄月当作一种罪过,他或可为官为吏,或可浪迹天涯。然而,生在了十九世纪末,因为选择了崇高,他就注定要面对更高评判标准的垂问。百废待兴之际,所有成绩都显得渺小。重任在身之时,一点错误便可成为罪过,些许疏忽亦可酿成大错。以文人而做政治军事工作,本来已经力不能胜。领导一个稚嫩的弱小的政权,注定要多经历些曲折。而正因为不知道哪天自己就会牺牲,他燃烧着透支着自己的生命,把所有的工作尽可能地赶在前面。哪怕被支到了文坛,他也正好发挥着优势,与鲁迅珠联璧合,造就了左翼文学发展史上的“黄金三年”。而这些成绩的代价,则是他日益消耗的病体。在《多余的话》中,他多次提到自己要“休息”,甚至将死亡视作一种永久的休息,这显然不是一种矫情或夸张,而是他身心真实状况的自然流露。他这三十几年经历的心灵捶打,比一般人百年都要多啊!
阅读传记,另一个感受是,这位革命者,被自己的同志,或者说党内的错误路线,伤害得太深了。
追随瞿秋白闹革命的胞弟瞿景白,1929年与瞿秋白夫妇同在苏联时,受到米夫和王明的迫害而牺牲。此事对瞿秋白的打击很大,他内心悲痛,但出于共产党员的觉悟,他没有对外吐露半句怨言。而他自己,经历了职务的大起大落后,当苏区的红军开始进行长征时,以李德、博古为代表的宗派团体,又将他留下“坚持斗争”,实际上则在“客观上做了借刀杀人的事”。深爱着一个党,为之奋斗了终身,却屡屡遭到了自己同志的抛弃与迫害,但又终究无法背叛自己的信仰,他写下自己“厌倦政治”、“不配做烈士”、“没有经过彻底的改造”,不正是这种纠结痛苦情绪的反映吗?他的眼光和标准太高了,对自己充满自责,将之解剖得体无完肤,而这是真正的勇者才敢做的。然而,哪怕处于这样的精神痛苦之中,他却并无一字对信仰、事业的亵渎,并未出卖一人。就义时,他云淡风轻。
今天的都市青年,动不动就要寻求“治愈”,无论是通过一顿美食,还是通过一次旅行。哪怕是最廉价的方式,“治愈”也是必须的。可瞿秋白这样的人,有谁去“治愈”他的心灵呢?个人少年的伤痕未及“治愈”,便要去“治愈”社会的顽疾,奋不顾身、蜡炬成灰。直到生命被剥夺前,用最后的坦白的襟怀,抖露出些深埋心底的伤痛,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英雄可以带有情绪的。然而,带有情绪的英雄,终究仍是英雄。当我有点读懂了《多余的话》,便更理解了革命的复杂、奋斗的代价。瞿秋白的一生,是从一介旧文人走出的自我革命的一生。藏在显而易见的负面心绪之下的,恰恰是一颗洁白的、向往着光明的心灵。走向光明的奋斗和心灵历程,是多么曲折艰难,乃至鲜血淋漓、痛彻心扉、精疲力竭,需要通过自我的责难与损毁来证明清白。
光明未必是一种每时每刻的状态,但它是无数痛苦和纠结最终汇总呈现的趋势。痛苦是明晰的,可趋势也是明晰的。因为痛苦的真实,我们更加看到了趋势的真实,感受到它的可贵。
(三)
瞿秋白虽然是一位悲情英雄,但他毕竟仍然跻身在改天换地的一代共产党人的行列中。在他身后也就十几年,新中国就诞生了。共产党人改造着自己,也改造着社会最根本的机理,因此终究改造了局面。
然而,在中国古代,在社会机理无法发生根本改变的情况下,很多情怀才智过人的杰出人物,戴着太多的枷锁舞蹈,无法逃脱时代的局限性,他们的悲剧性更加必然。他们的功业,或在建立时就障碍重重,或很快被对手摧毁,或在时光之中被湮灭了。然而,他们正义的奋争过程,精神的挣扎与抉择,却更加久远地流传下来,成为了远超越于他们功业的精神财富。回望他们的精神历程,并冷静地发掘他们身上的光芒与尘埃,我们仍然会感慨不已。
近几年,我数次与朋友应邀到收藏家汪帮宏老师的私人博物馆“古红堂”参观。整齐码放的以瓷器为主的古代器物,每一件都诉说着一个朝代的某桩往事。当一把壶身浑圆厚重、壶头为鸡首、壶把为鸡尾、颜色黢黑、釉层丰厚的鸡首壶映入眼帘,这些特有的元素,一下子将我代入了那个黑暗无比却又闪烁着耀眼文化光芒的晋朝。那是一个天崩地裂、生灵涂炭的年代,一个阶层固化、门阀贵族当道、寒门子弟难出头的年代,一个游牧民族入侵、政权更迭不断的年代,一个人口大迁徙、佛教大兴盛的年代,一个文学艺术建树颇丰的年代。鸡,在古人眼中,是一种祥瑞的德禽,且与“吉”谐音,有镇宅辟邪的寓意。它的形象深受当时人们的喜爱。在今天看来宛如卡通形象、吉祥物的鸡首壶,可盛茶、盛酒,从西晋开始流行,到隋唐式微,以其生动神异的姿态,见证了那动荡血腥、纵横捭阖的几百年。
这鸡首壶的雍容华贵,让人一下子联想到了西晋末年的世家子弟刘琨与祖逖。著名的成语“闻鸡起舞”,也出自这两位好朋友、好兄弟。闻鸡起舞,顾名思义,就是指听到鸡叫就起床舞剑。流传到后世,作为形容有志者勤奋努力的褒义词,它鞭策着一代代寒窗苦读的学子。在求学阶段,每当听到这个词,我都会对这两位古人由衷地敬佩,因为在每天鸡打鸣的光景,我自己是起不来床的!古人的毅力,怎么这么了得呢!出自这两位晋人的成语,还有好几个: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先吾著鞭、中流击楫。著名的典故吹笳退敌,也来自刘琨的事迹。初识这两位晋代青年,不由地对他们肃然起敬。
然而,真实的历史,比这些初浅的印象要复杂得多。查阅了史料,才知道,早年的刘琨与祖逖,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这首《胡姬年十五》就是刘琨少年时期的代表作。透过斐然的文采,也可以一瞥这位王孙公子浮华优越的游乐生活。刘琨祖上乃汉中山靖王,他的父亲、祖父都为朝廷高官。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年代,出身世家,占着了先天优势,便具备了“平流进取,坐至公卿”的资格。少年的刘琨,人才出众,又有英雄豪气,很快便进入了一个高端文学社交圈,这便是包含了石崇、陆机、陆云、潘安等名士在内的“二十四友”圈子。时常聚首于金谷园的“二十四友”,出发点并非纯搞文学,他们本质上组成了一个政治集团。而他们攀附的对象,便是当时臭名昭著的皇后贾南风的侄子——权臣贾谧。八王之乱爆发,刘琨先后追随过司马伦、司马冏、司马虓、司马越,终因救驾有功,被封为广武侯,邑二千户。能在这些兵戎相见、水火不容的藩王之间,朝秦暮楚、几易其主,不得不说,刘琨有着很强的投机能力,也有着极好的运气。凭借其家族的声望和个人的才名,他竟一次次被宽恕,还得到重用。
相较于刘琨,祖逖在八王之乱中涉入很浅。作为范阳人的祖逖,出身没有刘琨显赫,但作为太守之子,也高于平头百姓太多了。祖逖“性豁荡、慷慨有节尚”,年少时也家乡负有盛名。他长刘琨4岁,二人是可以共被同寝的好友。然而,说起“闻鸡起舞”,深究其原意,却会发现,两位少年起初的雄心,并不在于报效祖国。《晋书.祖逖传》写道:“中夜闻荒鸡鸣,祖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庭中。逖、琨并有英气,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谓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闻鸡起舞”中的鸡鸣,并不是正常的鸡鸣,而是半夜的荒鸡乱叫。在古代社会,这是国家不宁、兵祸将起的兆头。当时的西晋社会已是动乱将至、山雨欲来。已有这种预感的祖逖,想到的并不是人民的疾苦,而是来日自己与刘琨或都可成为乱世中的中原豪强。二人夜不能寐、雄心万丈,正是出于这一军阀梦想的刺激。这是才华横溢,却没有真正经历乱世的年轻人的痴念,可怕的勃勃野心中透着天真与自负。对于他们年轻时的表现,《晋书》做了犀利中肯的评价:刘琨“飞缨贾谧之馆,借箸马伦之幕”,“实佻巧之徒欤”;祖逖“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艰”,“抑为贪乱者矣”。
很快,唯恐天下不乱的刘琨与祖逖,迎来了他们期盼的乱世。而这乱世,又绝不止于晋室兄弟阋于墙、宫廷政变,而是北方的游牧民族纷纷崛起、向南杀来,中原王朝摇摇欲坠、汉人惨遭屠戮、百官渡江避祸、百姓民不聊生。这天崩地裂的乱世,竟持续了近三百年。查阅这一时期历史名人的生平,会发现不得善终的占大多数。多少风流绝代、贡献不凡的人,都草草陨命于一场兵祸、政变,生命在某个未曾意想到的时刻戛然而止。而刘琨与祖逖,也都无可避免地深深卷入战乱的洪流中。此时,经过一定历练的他们,都掌握了些权力。要真想割据一方,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了。然而,他们也都告别了青年时的轻狂,成为了坚定的爱国者。这对好友,都成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王朝的守护人。
(四)
永嘉元年,刘琨出任并州刺史,来到了抗击匈奴政权的一线。来的路上,他备尝艰辛、目睹惨状,写下了《扶风歌》。眼下的景象,不再是年少胡姬的神韵,而是“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在并州,他力挽狂澜、惨淡经营,终于暂时站稳了脚跟,牵制住了敌人。一次被匈奴兵围城,精通音律的刘琨上演了胡笳退敌的绝唱。刘琨与祖逖相互砥砺,不甘落后。他说:“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着鞭耳。”我们无从知道,这些接连成为后世成语的精辟辞藻,是刘琨在世时已有的,还是史家为刘琨独创的。每每读到这些饱含着精神力量的成语,那个风华绝代、独守孤城、志冲云霄的刘琨的形象就跃然纸上。
相较于刘琨受到朝廷派遣,祖逖的出征更有义勇军的意味。已然南渡的祖逖,“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在他的主动申请下,朝廷任命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允许他举起北伐的大旗。然而,已经元气大亏的朝廷已无物力支持他,祖逖只得到了“千人廪,布三千匹”,兵卒和粮饷都要自己筹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招募了一批志士。北渡长江时,船到中流,他感慨万端,叩击着船桨而发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他辞色壮烈,周围的人也纷纷感叹。“中流击楫”这一成语便由此而来。江水泠泠,壮志激越。
然而,刘琨与祖逖,毕竟不是卫青、霍去病。羸弱的祖国,动荡的王权,让他们压根就没有了坚实的后方。崇尚享乐、耽于清谈的统治阶层,脱离群众日久。需要一战时,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比起蓄谋已久、如狼似虎的游牧铁骑,总是显得单薄。
随着战局的深入,刘琨自身的弱点也暴露无遗。贵公子出身的他,“素奢豪,嗜声色”,短暂的压抑后,他的这些个性便反弹了回来;在用人方面,他“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因此,“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去者亦以相继”。他任用了一名精通音律的小人,在此人的陷害下,忠良大将令狐盛被误杀。令狐盛的儿子投奔了匈奴,成为了“带路党”,匈奴长驱直入。在这次战役中,刘琨大败,他的父母都遇害了。此后的刘琨,求助联合鲜卑部族,以图共同抗敌。但在复杂的局势下,进退失据的刘琨受到了严重的猜疑,被鲜卑首领段匹磾囚禁。正当段匹磾忌惮于刘琨的威名,犹豫是否要处决他时,最后一根压垮刘琨的稻草,却是来自东晋的一只黑手。已怀篡逆之志的权臣王敦,当然希望刘琨这样的忠臣尽快消失。当王敦的特使前来,只秘会段匹磾,却不见刘琨时,刘琨便了然于自己的结局。
相较于刘琨的困窘,祖逖的战果还是好了很多。北渡后,他亦剿亦抚,收服了一批立场游移的汉人地方武装;他智退桃豹,赓续了可圈可点的兵法传奇。经过多次苦战,他终于收复了黄河中下游以南的地区。作为北伐军的领袖,他个人也树立起了极高的威望。可就在他要乘胜继续北伐之时,朝廷却对他有了猜疑,另派人前来统军。祖逖知北伐大业不遂,忧愤成疾。
青年时代的刘琨与祖逖,能够半夜不睡觉起来舞剑,用当代的话说,他们都是有劲儿没处使、想“搞事情”的人。壮年时代,他们辗转在不同的主上手下,混迹江湖、奔忙劳碌、苟全性命,时光匆匆而过。中年时代,他们在极其艰险的形势下,以理想主义者的姿态,瞬时成为了国家的脊梁。他们真实的信仰,与昔日虚幻的梦想截然相反。他们力挽狂澜、披荆斩棘,方略有建树,却恍然发现,上天给自己的机会,已经要殆尽了。这对昔日闻鸡起舞的青年,都感受了灵魂深处的力不从心,感受到了命运的不可逃脱。他们虽位高权重、天下闻名,但已无能为力。
在狱中自知必死的刘琨,给自己的好友卢谌写下了绝笔诗《重赠卢谌》:“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可以说,比起情绪激烈的《扶风歌》,《重赠卢谌》的前半部分,文辞理性很多,基本都在用典。这系列名臣辅佐帝王的典故堆积,甚至给人以宋代说理诗的印象,不太像惯于直抒胸臆的魏晋南北朝诗。从这样的起笔,或可看出,狱中的刘琨,头脑清醒,异常理智。然而,从后半部分开始,奔涌的情感仍然不可抑制地从字里行间流出。“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壮志未酬的徘徊,终究在那句千古名句上划上了休止符:“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王敦的使者走后,刘琨被杀害,时年48岁。
4年后,已然心力交瘁的祖逖,看到“有妖星见于豫州之分”。术士言:“今年西北大将当死。”祖逖叹道:“为我矣!方平河北,而天欲杀我,此乃不祐国也。”他卒于军中,时年56岁。
晋廷双星陨落。而真正的历史纷争,也才从此刻拉开帷幕,北方的十六国你方唱罢我登场,战祸连年。南方也经历着内部的权力倾轧,大族与王权博弈着,东晋亡后,又相继有了宋、齐、梁、陈四个短命政权。北伐成为了南国人的心病和梦魇,南人的历次北伐,虽然也取得过成绩,竟没有一次完全成功。直到公元589年,隋文帝灭陈,自北向南统一了全国。
若干年后去看刘琨与祖逖,对他们青年时代的“佻巧”与“贪乱”,竟觉得不需指摘。一种同情与怜悯甚至会升起。谁没有年少轻狂过?比起“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与“此乃不祐国也”的刻骨铭心的悲哀,闻鸡起舞竟显得多么可贵。彼时,他们正年轻;彼时,国家表面上尚且安宁;彼时,他们还有资格做梦。刘琨的弱点无需为之辩白,他本来就是金谷园里诗酒风流的贵族子弟。正是这些弱点,让他在几个关键节点,丧失了战略机遇,断送了部队的前程。然而,假使刘琨有着卓越的军事才干,祖逖不被剥夺军权,残败虚弱的王朝就能维护好这些地盘吗?前方就一定不会崩溃吗?站在历史的洪流中,暂时的成功与失败,也都显得渺小。
那么,这对挚友为后世留下了什么?比起战绩,或许更可贵的,竟然还是这些诗篇和故事,是奋斗的过程。当我们通过史书和诗篇还原出他们的面貌,那种爱国报国的情怀,仍旧不可遏制地从纸面奔涌而来。在时代的污浊和自身尘埃的裹挟下,那种内在的可贵精神,依然是那么势不可挡,那么熠熠生辉。有缺点的英雄,仍然是英雄。在冲向光明的过程中,他们挣扎疲惫、痛苦不堪,可这痛苦却也成为了划亮时代的火柴。他们终无力救世,但自己却成为了时代的图腾,永远激励着后来者。
(五)
说起北伐之痛,让国人心中最遗憾的,还不是祖逖,而是岳飞。近千年来,怀念岳飞的文艺作品有很多。当我知道有一首名叫《临安遗恨》古筝钢琴协奏曲恰是表现怀念岳飞的主题时,一开始并不十分接受这首曲子的形式。因为无论怎么讲,古筝与钢琴,从其东西方属性到迥异的音色,都不是“天生合得来”的材料。这种协奏给人的第一印象,多少有点凑排场的意味。然而,当仔细听了几遍,熟悉了乐曲的旋律后,我却深深被这首曲子打动了。旋律中表达的金戈铁马、壮志凌云、凄凉徘徊、如泣如诉、命运骤转,都是那么生动,那么引人入胜。这曲《临安遗恨》,不知不觉,竟然成了我近年来听得最多的曲子。
虽然自己听得着迷,但我并没有分享过这首乐曲,因为纯音乐之于歌曲,古筝曲之于音乐,都是十分小众的存在。会有什么人听过,或者愿意去听呢?他人会和你有着相似的审美感受吗?直到有一次,我听到一位友人说:“我最喜欢的古筝曲,就是《临安遗恨》,那个旋律太美了。在南京听了一次,就记住了它。主旋律里面,有两个‘3’差了八度,那种落差感,就好像描述岳飞从抗金部队最高的军事统帅,一下子沦为了死囚,那种心灵的无奈,壮志未酬,那种张力,太贴切、太感人了。这就是世界一流的旋律。”这番话确实让我吃了一惊。讲话的人,就是以采访而初识,之后又数次走访交流过的音乐人龚铭。徐州人,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的她,是一名80后,兼作曲、作词、演唱于一身,常住北京朝阳。
听了龚铭谈《临安遗恨》,我忽然感到,或许,优秀的作品,对于凡是能够走进它的人,都能够带来心灵的触动。听者与作曲者,乃至听者与听者之间,心都是相通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首曲子的作曲人,竟然是《梁祝》的作曲者之一何占豪。相较于《梁祝》,《临安遗恨》显得很冷门。这种冷门,与乐曲的题材、乐器的门类、宣传的力度都有关系。然而,作曲者展现的水准,藏入曲调深处的对真善美的追求,对正义的讴歌和对丑恶的鞭挞,终将被熟悉其表现形式的听者翻译出来。冷门的好作品,也照样是好作品。好的作品,从内在的品格来说,也应是趋向光明的。而好的文艺创作者,心灵也一定不能离开这种基调、这种根性。
“为什么《二泉映月》是好作品?它的作者太苦了。阿炳尝尽了人间的各种苦难,可他把苦难化作了艺术。你听前面那两三个音,一出来,你就会觉得,这不是曲子,而是在诉说人生。这两三个音,就超越了多少花哨的曲子。”
“我现在终于理解了梵高。为什么他的画作有那么浓烈的色彩?你看《向日葵》,这种植物就是向太阳而生的,在梵高笔下,它反映了太阳的颜色。你看《星空》,一般人觉得黑漆漆的星空,在画家笔下,绚烂得夸张,带着他主观的想象。生活对他太不公平了,母亲要抛弃他,他的爱情屡遭失败,作品这么好可是不被人认可,自己住进了精神病院、穷困潦倒。他不被周围的人爱,被全世界鄙弃,他很孤独,但是他依然强烈地爱着这个世界。色彩的夸张,表达的就是他内心的情感。这就是他的可贵之处,也是他的作品的可贵之处。”
“好的文艺作品,从创作出来到广为人知,都有一个时间差。社会的认知往往是滞后的。这就导致了很多优秀的文艺家,生活都很艰难。像曹雪芹,最后可以说相当于是饿死的。买不起别的,只能喝粥,多么可悲。一部《红楼梦》养活了多少人,可就养不活曹雪芹自己。所以像我们搞文艺,有时候出的作品并不差,但获得的回报非常有限。这种状态,还常不被人理解。很多人会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创作?你把自己的追求讲给一些只讲利益的人听,他们完全听不懂,觉得你弄这些完全没有意义。”
听龚铭聊天,常能听到这些富有启发和哲理的内容。音乐、美术与文学,作为不同的文艺类别,都是人的情感的不同形式的表达结果,凝结了人的生命体验的精华。杰出的文艺家,把毕生的辛苦化作了传世的文艺作品。他们把艰难留给了自己,把真善美的东西留给了世界。
(六)
这些品鉴,又让我想到了身边很多基层文艺工作者。一位在主流文学杂志发表过小说的老师给我讲了他“有幸”参观该杂志编辑部的体会。
“感觉挺受刺激的。杂志的档期已经排到了一年以后。成捆的稿件,都是全国作者寄来的,编辑看也顾不上看。有的没看就往外扔了。也确实看不过来,想发表的人太多了,可版面太少了。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普通作者,要想做成一个‘文学梦’,真的很难。”听了这番话,我赶紧给一位河南的蓝领草根作者打了电话,让他不要再给某文学杂志投稿了。当我试图在电话里打消他的期待时,能感受到他强烈的失落感。然而,一个永远完成不了的梦,倒不如,让它提前破碎了,更让人省心。
这些草根作者,固然写作水平偏低的居多,大部分作品确实难登大雅之堂,但如果阿炳、梵高、曹雪芹出现在当代,化身一位家道中落、置身社会底层的作者,他们会不会也被这些杂志编辑永久地埋没呢?答案真可能是肯定的。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我不禁问那位老师,“您的作品是怎么发表的呢?”
得到的回答是:“一是要踏实写作,着力打造精品,写别人没有写过的新东西。二是,要与编辑成为朋友,你的稿件质量不能低于杂志的平均水平,那么,在编辑人品可靠、说话有分量的情况下,一年后,你的稿件还排得上。”
这位老师的小说,水平确实不低,读后让人拍案。身份也很体面,年龄资历都无可争议。可就是这样,也还得先混进编辑的朋友圈。既然是成为朋友,当然不是搞权钱交易的一套了。然而,一些客套的恭维话,一些力所能及的互助,一些为了友谊的精力投入,一些有意安排的饭局,自然是不可避免了。这样的交朋友法,并不违规,客观讲,也并不令人厌恶。不提出非分条件、愿意和作者吃个家常饭、还能兑现发稿承诺的编辑,在当代,也算是有良心的了。但这样的方法,恐怕外地的草根作者,一辈子也操作不来了。他们哪懂呢?他们就算知道,又到哪去找这些编辑呢?编辑的朋友圈,能承载这么多作者吗?
这坦率的一席话,让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其实早就不新鲜的真相,为了优秀文艺作品的推出,作品本身以外,还需要很多“其他功夫”。这些“其他功夫”,决定了作品能被放在什么平台,被人认可到什么程度。这些功夫,并不是说就不好,但它毕竟是文艺作品以外的一门功夫。如果作品过硬的作者,还能有些许“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机灵劲儿,当然不至于活得穷困潦倒、默默无闻。然而,脑子完全消耗在文艺作品上的作者,还有多少精气神去搞社交呢?能把社交搞得如鱼得水的人,又还能坐得了冷板凳吗?文艺工作者要被迫成为公关主任、企业家、自我推销员,成为社交场上的精明伶俐人,对于相当一部分人,确实有点勉为其难。
当然,也有作者在无数世情人情的打磨中,成为了强者。他们变得八面玲珑、百毒不侵。多年后,他们从昔日的求人者,变成了被求者。他们从被赏识者,变成了有资格评判他人的人。他们从文艺爱好者,变成了吃文艺饭的人,进而变成了坐文艺交椅、在圈内一言九鼎的人。但他们还保持着那份纯真吗?他们对当年的自己,还能有同理心吗?当自己朋友圈的成分,从昔日的底层百姓蜕变为非富即贵的高端人士,天天在名利圈中打滚,受着他人的恭维,他们还能坚守那份淳朴初心吗?
然而,这些“其他功夫”,总的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还有太多真正让人难于接受的肮脏交易,也天天在发生。这些交易捧红了作品,也毁坏了文艺的生态,异化了文艺家自身。文艺作品,在这污泥浊水的世间跌宕沉浮。好的、坏的作品都有冒出来的,也都有沉下去的。文艺家自己的故事,虽然比不上他们笔下那些主人公,可也是一部部反映世态的炎凉录了。
在龚铭的工作室里,我看到了堆了一米多高的曲谱。那都是她几周来挑灯夜战的成果。“可是,我这么努力了,也还没有火。”说完这句话,她洒脱地哈哈大笑。这句话,何尝不是大批文艺工作者的写照呢?
金字塔的塔尖,就那么小。可塔身,却是那么大。而要把无奈的、冷峻的、自嘲的笑,变成洒脱的笑,则需要一份开阔的胸怀。这份开阔是对世界的,也是对自己的。胸怀从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逆境中磨练出来的。它是对自己的赏识,对现状的接纳,对他人的释怀。它是无形的,也是无价的,就像清风明月。
大部分文艺工作者,对自己作品的前途,心里还是有数的。很多人已经接受了自己将默默无闻、压抑一生的事实。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去搞文艺创作呢?古代,艺人的地位很低。今天,文艺工作者如果既不能走进体制,又无法打开市场,文化就未必能改变命运。他们甚至有可能成为有文化的穷人。我想,或许还是因为创作本身的魅力。
创作是艰苦的,可好的文艺作品,从根性上来说,是反映光明、激发人性中的真善美的。为了彰扬这点真善美,为了传承这点文脉艺魂,为了那点饱含灵魂的文采和腔调,为了给后世留下点印记,多少人甘愿忍受创作的寂寞,承受俗世的摔打,接受清贫的考验。那点美好的东西,就是一切奋斗的源泉。
除了文艺工作者的坚守,中华文明本身,也有富有生命力的品格。这种品格是既乐观,又务实的。在古红堂,看到的诸多藏品,它们因年代和产地而风格各异。汉代的典雅庄重,魏晋的生动神异,唐代的雄浑大气,宋代的精致内敛,清代的更是异彩纷呈。一个特别的感受是,在这些瓷器里,我竟没有看到任何忧伤的元素。虽然朝代更迭、社会矛盾,带来了那么多的血腥纷争,千年瓷器必然见证了千年沧桑,可从这些瓷器自身来说,它传递出来的信息就是一种最朴素的信念:把日子过好。每个时代最先进的技术,人们最美好的文化想象,加上劳动者的汗水,都融入到了它的瓷器之中。或盛酒,或盛茶,或盛饭菜,或熏香,或佩戴……它们沁润着自己朝代的人间烟火,历经尘世轮回依然透着温润清欢。它是最务实的,却又承载着历代最流行的审美。
无论是在物阜民丰的盛世,还是在支离破碎的乱世,一旦到了面对现世生活的层面,人们立刻忘却所有的忧伤,放下了所有的痛苦,恩怨一边放,仇慢慢报,先把日子过好。用过日子去治愈昔日的伤痛,用过好日子去传承好先祖的文明。瓷器的流变,昭示了这种强大的市井的生命力,它就像永远吟唱的河流,绵延不绝。这种务实的乐观,仿佛一下子调和了所有的沉重、艰辛与悲壮。其实,这种在有限条件下把日子过好的能力,对生活报以强大的热爱,何尝不也是一种美好的品质呢?那么多伟大的文明都断绝了,只有中华古文明流传了下来,与其内在的根性是有关的。
其实,爱国也好,追求正义也好,说到底,也都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过好日子。普罗大众过好日子,在哪怕困苦的条件下依然热爱生活,这种态度本身就趋向着光明。
作者简介:徐安琪,北京大学校友,曾任杂志社副总编辑,石景山区作协副秘书长、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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