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往事
一
我相信宿命。
1982年秋,师专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祁连山麓的某中学仼教。秋天里,衰草连天,黄叶萧萧,心绪茫茫如飞蓬飘絮,不知归途。那日,从张掖西关乘辆老旧的班车,携了简单的行李,就向西南驶去。一路上,看见两边的田野上空空荡荡,偶尔冒出几株向日葵挑着金黄的花盘,独立西风,似在摇晃地老天荒的孤独。愈向南,愈感到祁连山区的冷寂、荒芜,譬如戈壁与沙滩、枯河与野地,还有冷清的村庄,褐黄的陈年草垛,飞来飞去的鸽群、叫声连绵的寒鸦……所有景物都在秋阳下呈现出一种荒寒、落寞的色彩和情调。
那一年,我的梦想是回到故乡。因为,我的父母已进入黄昏晚景,风烛残年,久卧病榻。我想找一处离双亲不远的地方,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们。更重要的是,我的根在那里,血脉长河中,掩藏着依恋故土的情结。不管走多远,梦里闪现的总是焉支山顶的白雪,萦绕的是窑坡山村的炊烟、雾岚、朝暾和夕照。但那个时代国家还实行分配政策,面对事业前途,个人几乎没有仼何选择的机会与权力。当第一次拿到那张巴掌大小的派遣证时,我便感到已无力改变现实中的一切。就像蒲公英的伞盖,被命运抛进天空,随风飘去。
汽车摇晃着走了两个小时,黄昏时抵达县城。我在学校报到后,便到了吃饭时间。单位一同事给我借了几张饭票,热心地带我去食堂就餐。记得那里是一个大院子,许多地方长着杂草,灰条或辣辣草之类,有一株苹果树,叶黄枝瘦,一幅憔悴的样子。学生食堂和教师食堂相连。学生都抬着铁皮水桶去打饭,吵声沸腾,很是热闹。老师不多,餐厅显得有点冷清。不过吃的却好,是又肥又嫩的民乐羊肉,每人一份,用铁丝扎起来,捞出锅便可大快朵颐。大家都蹲在门外的台阶上啃骨头,咂吸脑髓,吱吱有声,引来学生不停朝这边张望,目光中有一种充满饥饿的羡慕……
吃罢饭,我独自来到街上。夜暮已经降临,没有路灯,偶尔有汽车驶过,车灯照亮路边的水坑,一片浑浊迷离。中心什字,不知什么人在焚烧冥币,火光飞起,映红了几张皱纹密布的老脸。街面上,有两个醉汉在高声呼叫,像是在唱着秦腔,声调颇为恓惶。转过街角,那里有一间饭馆还未打烊,有个黑影忽然从里面窜出来,问我要不要哈拉(旱獭)肉,我吓得不敢搭腔,匆匆向单位跑去。那晚,我在学校单身宿舍的火炕上入睡,第一次梦见了县城的秋天,满山遍野都落着雪。梦境里的我,就站在几棵云杉下面,随风摇摆,像一株孤独的草。
二
我参加工作时,县城规模极小。东西南北被村庄和田野环绕、包围,是典型的村庄里的城镇。站在东山远眺,县城颇像一枚树叶,那贯穿东西的街道就是叶脉,而纵横交错的巷子则属于叶纹,至于人、屋、车可算为叶子上的斑点。造化神奇,也就是因势赋形的这么一片高地,成了人的集居之所,它冷清、安静、空阔、寂寥,市声喧嚣被高原的天风天籁过滤,有桃源的意境。
单位门前为王氏家族的故居,几十户人家散落在此,东家的厢房顶着西家的堂屋,南院的灶门依着北院的烟洞。黎明,家家生火做饭,淡蓝的炊烟从院里升起,绕着屋脊回旋,然后袅袅飘进虚空。傍晚,牛羊归家,牧童哼唱着歌谣,甩出一声响鞭,将那种天真快乐带进天际。只隔一道墙,这边是校舍、讲坛,书声琅琅;那边则有老树、野鸽,鸡鸣狗吠……学校毗连农家,文明与古风相融相合,也是县城令人怀想的一景。
县城西靠大河。大河因何得名,我不得而知,多年后,才知道它又叫洪水河,大概取其夏季暴雨倾泻,洪水泛滥之意。工作闲暇,我时常去河岸散步,踩着荒草乱石,一直朝雪山方向前进。深秋至初冬时段,河水渐趋枯涸,河床上露出很大石头,狰狞恐怖。突然想起唐朝诗人岑参的句子:一川碎石大如牛,随风满地石乱走。唐代边寒诗人都来过西北,笔下的意象阔大苍凉,读后令人陡生豪放之情。每想至此,竟恍惚觉得看见了岑夫子倚岸斗酒,长河饮马的情景,不由浑身热血沸腾起来。
那时候,河滩上有大片荒野,里面长着芨芨草、马莲、猫耳刺、狗牙花之类的植物,风吹过,发出瑟瑟之声,犹如弹奏地老天荒的琴弦。荒野上有墓地,新坟旧坟连成一片,如果遇到鬼节,这里就有人来祭祀亡灵,或烧香献供,或磕头祈祷,但仪式都简单潦草,急急来,匆匆去,仿佛在走一个过场。
草莽之间,有时还能见到早夭的婴孩,尸骸被红布裹着,就陈放在冰凉的地上,落满了尘埃和枯枝败叶,看一眼就叫人寒心。不知为什么,我常发现在死婴的身边留有枣红纸写的字条,其字曰: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是咒语,还是谶言?颇神秘,不明就里。
记得西方有个哲学说,所谓城市,一半栖居着生命,一半逗留着亡灵。
此言极是。
三
电影院是县城最宏伟的建筑。从外面进门,有五十多级台阶,拾级而上,迎面可看到巨大水泥立柱。剧院内为穹庐顶,上嵌密密麻麻的灯泡,开映之前,电灯闪耀,一片通明。售票窗口半圆,只有碗口般大小,伏在窗台上,正好看见售票员的脸,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脸色均一律严肃、牛逼,仿佛掌握着一种比县长还了不起的权力。
第一次放映《少林寺》,可谓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我们前三天就打探到了消息,但买不到票,无奈之下,给售票员买了一包“兰州”牌香烟,偷偷塞进他的口袋,而得到的答复是:等下一场!最后还是通过同事在组织部的哥哥,买到两张,座位在最后一排。没有想到的是,为看一场电影,我的钱包被扒手偷了去,损失四十多元钱,几乎是一月的工资。
八十年代,我在这个电影院看过的影片计有《少林小子》、《小花》、《天云山传奇》、《知音》、《第二次握手》、《海之恋》……
县城除电影院外,还有录像厅。后者为私人管理、放映,地点设在偏远城郊,一间民房,灯光昏暗,烟雾缭绕,气味浑浊,是一个暖昧、神秘、鬼异的环境。我曾在这里看过一个片子(是月黑风高的夜晚,偷着溜进来的。那年月,看录像的人一般是无业游民或街头混混),片名《情人》,演员是珍玛.奇和梁家辉。那个影片由杜拉斯的小说改编,内容虽有情色,但不过分。故事叙述的是段铭心刻骨的爱情,宿命,悲凉,忧伤,唯美,充满了诗样的情调。至到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一部经典的爱情影片。
秦剧团是县城美人云集的戏班子。每年冬日农闲,文化部门便会在南市场搭起戏台,演出秦腔,《三滴血》、《铡梅案》、《王宝钏》等折子戏悉数等场,生、末、净、旦,水袖舞寒,刀戟闪光,吚呀吼唱,一演就是几天。乡下年青人为睹当家花旦的姿容,不惜卖掉家中的粮食,凑足路费盘缠,在县城的小旅馆里住下来,看一遍不过瘾,再看第二遍第三遍……
四
改革开放伊始,县城依旧平静,波澜不惊。最早来这里的客商是温州人,摆滩修鞋,坐在街道的墙角旮旯,操弄着咔嗒咔嗒的机子,给人家的皮鞋上钉个铁掌,缝个口子,活计既忙碌又琐屑。都操着南方土话,叽叽哝哝,如同鸟语。据说温州最早就靠修鞋发家致富,几年里,从这里挣去的钱数以万计,纷纷在家乡修起了楼房。有个故事讲,他们隔三岔五便给家人寄钱,还顺便发一电报,内容只有六个字:人傻,钱多,快来。
街面上只有一两家卖牛肉面的饭馆,早餐时间,馆子前人头攒动,排着长龙似的队,等待吃那一碗热面。兰州牛肉面传入县城,算得上饮食行业的大事件。数千年以来,山城居民都以面食为主,但从未见过谁能把一团面拉扯得如此花稍:一细、二细、毛细、大宽、小宽、韭叶子……凡符合食客感觉、口味的拉面,均能在一两分钟内制作完成,师傅张膀扬手,一起一落,面就飞进了汤水沸腾的铁锅。待拉面煮熟,盛于大碗中,再加入一勺油泼辣子,几匙肉丁葱蒜,食客就可以大快朵颐了。牛肉面香飘十里,火爆空前。传言有个叫南丰乡的农民,秋收后卖了粮食,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怀揣票子进城,坐上班
车,到二十里开外的县城,美美地吃一碗兰州牛肉拉面。
这期间,地方小吃也开始出头露面,譬如羊杂碎、搓鱼子、凉粉、烧盒子、油糕……凡有特色的各式小吃,也陆续摆上了街头巷尾,最有名气的是闫家凉粉,粉滑料香,口感极妙。另外还有陆大人的醪糟汤,喝起来酸甜适中,略带酒味,颇撩人胃口。
娱乐业刚刚兴起,唱卡拉Ok,跳迪斯科。那种活动都在晚上举办,参加者为男女青年,大家穿着喇叭裤,登着高跟鞋,唱呀跳呀,一直闹腾到夜阑人静,方各自归家。当然,但凡开放,有美的东西进入,自然也会带来肮脏丑陋的风气,八十年代,县城里也有了风尘女子,青楼宴饮,娼寮歌哭,风花雪月,鸳鸯蝴蝶,这些虽有若干故事,但污染笔墨,不值一叙。
伍
那个理发屋在城北,建于何时,无考。
我只记得是二间土坯房子,外墙泥皮垂落,渍痕斑驳。里面却亮堂,一边贴着画像,是毛主席去安源的那张。另一边挂日历,也是画,很老旧的革命样板戏剧照。不知为什么,挂历好象从未翻过,一直停留在80年的4月。
理发师傅共三位,两男一女,都年逾花甲,皱纹满面,两鬓霜白,很是沧桑的样子。老师傅们手脚麻,态度也热情、和善,所以顾客甚多,每天都有人拥在小屋里排队,等待理发。这其中也有我。
每次,我躺在那把木椅上之后,姓张的师傅就走过来,麻利地操起推子、剪刀、剃刀,一边给我剪发刮脸,一边说一些于县城有关的陈年旧事,譬如哪年遇到了干旱,百日无雨,庄稼都晒成了黄秧子;哪年又来了土匪,杀人如麻,尸体堆满城壕;哪年人挨饿,有家人的孩子被邻居偷去煮着吃了……从民国讲到解放,又从解放讲到五六十年代。县城的历史仿佛都装在他的脑袋里,被他一一道出,悲凉、曲折,令人心惊。有时,他也会絮叨一些当地趣闻,谁谁家的公公扒灰了,谁谁家的媳妇偷情了,谁谁家的毛驴生了两个骡子,谁谁家的杏树腊月里开了花,说到兴奋处,就拿着银光闪闪的剃须刀,左比一下,右晃两下,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
来理发馆剃头的老人很多,他们喜欢这里理发师的服务态度和人缘,更喜欢喧谎、扯蛋、吹牛的气氛。我时常看见有耄耋者,剃个光葫芦头,扭着脖子,叼个羊脚巴烟锅,在那间逼仄拥挤的小屋里哼唱《小寡妇上坟》、《割韭菜》、《送王哥》等小调,唱得激情四溢,老泪纵横。而那个时代,流传于民间的歌谣已经很少有人传唱了。
跟热闹的理发馆相比,圣天寺绝对又是另一种景象。
出城北,向西,过一条河,就能看见圣天寺的山门。门南为农机修造厂,门北是禅院。上世纪未,禅院刚完成修缮,进了那个月亮似的大门,眼前是还未整理好的花圃,新栽的云杉和落叶松才有人高,而铁铸的香炉也没有烟火痕迹,炉膛空空荡荡。只有一棵老杏树,虬枝盘曲,树叶婆娑,对着大雄宝殿,似在凿证寺院古远的历史。
我进入寺院,偶尔会遇到几个香客,他们来自乡下,带着的供品很少,大概只是些面桃、水果、饼干之类。总是很虔诚地爬在那个蒲团上,叩头,一遍接着一遍。有时,他们也会告诉我进香拜佛的目的,或者是求一个儿子,或是求一桩婚姻,或是禳除病灾,祈求福禄平安……真诚、实在,无怨无悔。香烧了,供品也献了,但不知在佛前许下的那个愿实现了没有?
那些年,每逢高考来临,我的一些学生都要去圣天寺拜佛,祈祷能考上大学。他们往往在上语文时逃课,一去就是半个小时,回到课堂后,个个脸色红润,目含笑意,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为这事,我也从未批评责怪过他们。因为我相信:心诚则灵。
六
县城多平房,白墙红瓦,一溜儿排开,被青苍的云杉和白杨掩映着,远看确也有几分美丽。那年月,每个单位都有高低错落的院墙,墙上新标语落着旧标语,有的用红漆书写,或行或楷,字迹清秀工整。有的则随意拿纸粘上去,风次日晒后,就成了条条绺绺,墨迹污黑,犹如伤疤。标语的内容绝大多数与政治形势有关,或传达中央指示,或歌颂改革开放,最具特色的是宣传计划生育的标语,比如“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必须刮刮刮”之类,语句通俗、幽默、尖刻,雷人,令人过目不忘。
八十年代,国家最严格的政策就是计划生育。一般而言,无论城镇乡村,无论干部农民只要你属超生偷生者,都必须接受苛刻、严厉的处罚。那时候,最忙的就是计生员,他们负责动员育龄夫妇,响应政府号召,实行节育,所以忍辱负重,困难重重。有个笑话说,某计生员在村子宣传安全套的用法,为了让农民听明白,他将那玩艺套在拇指上比划。后来,有个村民的妻子怀上孩子,上面要求流产,他坚决不答应,还找到了那个计生员大闹一场。单位领导过问,原来那村民在实用安全套的关键当儿,竟然也套在了手指上。故事是否为人杜撰,我不得而知,但每次别人以此取笑农民的时候,我内心总有一种无比伤感、酸楚的感觉。
国家改革,百废待兴。较文革时期而言,国家法制虽然渐趋正规,但还未完全步入理性、严谨、符合人性人权的轨道。我记得那些年,过一段时间,县上就要举行一次公判大会,极隆重,也极严肃。那个日子,犯人一律五花大绑起来,脖子上挂着纸牌,上面用毛笔书写其罪名:强奸犯、鸡奸犯、盗窃犯、诈骗犯、抢劫犯、杀人犯……公判会场设在武装部广场,9时整,犯人由武警押送,乘卡车到达现场,那里早就用石灰划了警戒线,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
公判会要求高中学生参加。早自习结束后,我们便整理好队伍,吹着哨子,喊着口令向广场出发,按时到达。大会开始,主席台上的领导宣布纪律,一、二、三、四诸条,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但有学生仍然安静不下来,叽喳笑闹,你推我搡,仿佛是来参加一个运动会。一直到了法官开始宣读判决结果时,学生才把目光集中到那些光头犯人身上。其实,就学生而言,他们并不明白公审公判的意义,那种紧张甚至恐怖的气氛,如一阵寒风,过去就过去了。
公安部门过几年就要处绝一个要犯,杀场选在县城北面的沙河里。去看热闹的人极多,他们就站在不远的高坡上,敛声屏气,听那一声枪响。那天也是传播谣言的日子,人们就一个死刑犯,会演绎出千奇百怪的传闻。那种种似真似假的八卦故事,似乎可以写成一部书。
自九十年代后,县城里再没有枪毙过犯人。我有一年夏天经过沙河,发现那里已长满了荒草。
七
礼拜六放假,下午,四时至六时,我在县文化馆读书。
就一个阅览室,人极少,安静。临窗坐下来,拿一本书或杂志,在明亮的光线下慢慢细读。偶尔抬起头,目光所及,近处是农舍、牛羊、树木,再远就能望见祁连山,还有银白的雪。此景此情,使读书的感觉有了一种想象中的旷远与寥阔。
那些年,我在这里读过的书有:霍桑的《红字》、毛姆的《刀锋》、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粗略计之,大概有四千多万字。印象最深的是乔伊斯的《尤利斯库》,意识流,时空颠倒,碎片拼接。我花了近半年时间,还没有读出个头绪。如同进入宝山,搜寻万般,最后却空手而归。
除啃大部头名著之外,我也借阅一些文学杂志。《收获》、《十月》、《当代》、《花城》,每期必看,且书写读书笔记。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收获》上分期登载,轰动一时。新到的杂志,很快被人借走,等挨到我读时,里边的纸页已开了几个天窗。因为那篇小说里有爱情故事,描写性爱的段落就被读者偷偷裁剪了,以致留下满纸的窟窿。这就是八十年代,有关男女情事、性爱,对青年人而言,还是那么新奇,那么神秘。
我在文化馆认识了吴老师和牛馆长。吴老师画画,擅长描摩中国古代侍女,笔下的侍女婀娜多姿,有古典风韵。因家庭困窘,闲暇时,吴老师也给人家画棺材,赤虎龙凤,金鸡望月,画得都是一绝。据说画好一个棺材可挣到四五十元钱,在那年代,也算不少的一笔外快了。牛馆长是领导,但为人没有官架子,极慈善。他曾带我去展览厅看文物,从石器、石祖、铜钱、瓦当,一直看到瓷碗、铁剑、水陆画,仿佛让我穿越时空,走进了一个县城的昨天、前天,触摸历史,跟遥远的古人对话。
牛馆长还喜欢给我讲盗墓贼的故事。他说,有一回他们搞文物发掘,在一汉墓里发现了一具尸骸,呈跪姿,贴近墓室出口。猜测是几个盗墓贼为争夺里边的宝物,发生了内斗,有一个人被杀了,就倒在了里面,反成了墓主人的殉葬者。他讲的那些故事,总是离奇曲折,让我第一次了解到盗墓贼的世界:幽深、神秘、恐怖、血腥……
那时候,我经常接触的还有王学斌先生。王先生本是兰州榆中人,后漂泊至此,在城南一村落了户。他极喜收藏河西宝卷,搜罗到的抄本有五六十种,有些世所罕见,可称孤本。据说某大学学者,曾跟他出版过一册宝卷,但书到他手上,却没有自己的署名,后多次询问、上访,均不了了之。面对侵权,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只好忍气吞声,归于沉默。
我到王先生家,喝茶、吃饭,待暮色四合,夜晚来临,先生就给我“唸卷”。宝卷属敦煌变文,是佛教作品,唸时,先生洗手焚香,三叩九拜,之后方从天蓝色布包里捧出一册,或《二度梅》,或《薛仁贵》,缓缓翻开来,文句字数大至一样,整齐押韵,先唸后唱,最叫人心静的就是那个接句:阿弥陀佛耶……
八
他们。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二十多岁,无正规名字,当地人唤作马星娃。女人四十多岁,无姓氏,有小孩们称她为“烧鸡王”,很怪诞的绰号。
两个人,都患有智障。那是一种疾病,患者因大脑缺陷,不能正常认知世界。他们的内心无人知晓,犹如被云翳遮蔽的月亮,永远只有褐黄的暗影。
从我见到他们的那一刻起,两个男女就在县城大街上游荡,出现,消失;消失,再出现。游魂般的影子,在正常人视野里,成了一种古怪、诡异的移动风景。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流逝的时光里,男人的脸上有了刀刻般的皱纹,女人的头发也泛起零星的霜花,但他们的形象始终没有变:黑垢斑斑的面容,佝偻憔悴的躯体,褴褛肮脏的衣裤,惨淡荒芜的表情……
通常,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他们互相搀扶着慢慢前行。马星娃背一梱纸板,“烧鸡王”则提着塑料袋子,那里面装着垃圾食品,一块白菜皮,半瓶废弃的饮料,几颗腐烂的蕃茄……他们漫无目的走着,也许会走向某个墙角旮旯,也许会走向某个桥洞、房檐下、树荫里…
所谓“家”,就是几个烂纸箱,一堆旧绵絮,两件破大衣。不管是阴雨绵绵的夏夜,还是寒风瑟瑟的冬晚,他们都住在那里,依偎着,相伴着,躲避来自人世的炎凉。他们是朋友?是姐弟?是夫妻?没有谁说出真相,为什么要说出呢,在那两个单纯如雪的心灵世界里,只要还有梦,在梦中能看见明天的蓝天和太阳,就是最大的幸福。
那时候,医院里经常有婴儿患重病夭折,死者悲戚不已,手足无措,只能把婴儿的尸体交给马星娃处理。听人讲,马星娃处理这种事非常细心,他会把那具尸体装在一纸箱里,上面还要盖上报纸,用绳子一圈圈扎好,然后才扛上肩头,一直送到大河岸边,用手挖好土坑,再小心翼翼地埋进去。一个智障男人,面对刚来人间就随风凋零的生命,想到了什么,又为何这么作,似乎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县城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烧鸡王”的身影。有人说,她死了。死了。就这两个字,算是“烧鸡王”留给人间的最后信息。
而马星娃还活着,时常出现在街道、巷子之间,瘸着条腿,晃着,蹓着,见人就咧嘴笑,笑得空茫,荒寒。
九
学校只有一台彩电,24吋,索尼牌。校长每次开会都说:咱这电视可是全县第一,日本货,大家要爱惜,别弄坏啦。口气象是叮咛,更象是煊耀。不过,在八十年代,东邻鬼子的电器就是质量好,吃香。
那时候,学校电视放在会议室里,外面套着个巨大的铁盒,白天锁着,到了晚上才打开让老师看。因为学生不上晚自习,吃罢饭,我们便早早把椅子搬进去,抢占个好位子,然后静待拿钥匙的领导来开电视。
中央台与地方台合起来只有三个频道,其中一个播新闻,一个播电视剧。最先热播的是《霍元甲》,共四十集,功夫片,打得云里雾里,煞是热闹。接着播《血疑》,日本连续剧,由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爱情故事,曲折动人,荡气口肠。
《血疑》大概看了二十多集,渐近高潮的时候,电视机叫贼偷走了。没有仼何蛛丝马迹,只留下那个空荡荡的铁盒子,被撬开着,黑洞洞地对着我们。学校报案,来了几个警察,一脸无奈的样子。他们说,就在最近几晚,县城里丢失了五六台电视机,包括公安局的,也被贼偷走了。一切, 仿佛都是一个黑色幽默。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都悬在大岛幸子和相良光夫的爱情里。恨小偷,并不是因为他偷走了电视机,而是他无端抹黑了我情感中的某种想象和回忆,使内心陡生出许多莫名的伤感与怅惘。尽管后来,我重新开完了《血疑》,并且看了两遍,但物是人非,走进中年的我,早没了青年时代的那种深情和惆怅。历经沧桑之后,对别人虚构出来的所谓爱情,往往看得比清风白云还淡。
县城里的小偷如蚊似蝇,让人防不胜防。我有一朋友,新婚之夜,便遇到了蟊贼。那个家伙乘他们熟睡之际,破窗而入,溜进卧会后,将新郎新娘的衣服洗劫一空,害得他俩第二日无法出门。更有甚者,一小偷潜入某领导家,搜箱挖柜,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只好把一瓶随手碰到的“滨河御液”给喝了,主人回来,发现他竟然四脚朝天躺在沙发上,酒酬入梦,睡得像死猪一样沉。
传外地一女贼来县城作案,以色相诱人,手段简捷有效。上钩男人,往往被骗到出租屋,给他喝几口放了迷药的茶水或饮料,等昏睡之后,乘机将其身上的财物偷走。这类案子影响极坏,后来破案没有,不得而知。我倒是见过本地一女性小偷,在其窃取商场物品之时,被售货员逮了个正着,于是就有四五个同事围上来,一顿拳打脚踢,耳光扇得啪啪乱响。瞬间,那小偷就有了鼻血,血淋漓而下,染红了衣裳。后经人证实,那小偷是城郊一农妇,家极贫,有嗷嗷待哺的小孩。那一天,她只是偷了一包奶粉,是打算拿回去喂自己的心肝宝贝。听罢,我内心五未杂陈。伟大的母性,可鄙的贼性,此二者,究竟该怎样取舍,评判?
十
读史料,知道县城原属月氏和匈一奴故地,先后称氐池、兰池、金山等。最有名的人就是卢水胡人沮渠蒙逊,他是临松(今南古)南匈奴人,曾起兵金山,平定河西,建立了北凉政权。弹丸之地,留下过帝王踪迹,也是值得后人怀想的一件大事。然而,五胡乱华的时代离我们太远了,远得仿佛在时光尽头,听不见北凉的风,也看不到西凉的月。山围故国,潮打空城。除了祁连雪峰,除了洪水大河,那些饮马弱水、弯弓射雕的游牧民族,什么也没有留下。未留下一座城池、一个坟丘、一枚鸣镝……
二十一世纪初,我曾随博物馆的几个朋友,在乡下搞过几次文物普查活动。去永固八卦村,考察汉墓群,站在那黑魆魆的盗洞前,扼腕长叹。面对被盗墓贼洗劫一空的冢茔,内心沉重,有崩溃感。后又往南古寻访沮渠蒙逊的遗踪,结果也是一无所获。当日西风愁云,千山暮雪,万木飘摇,此景此情,令我恍惚回到远古。幽思触怀,遂写成一篇《一个王朝的侧影》。没想到该文被南方一家杂志刊发,还获了奖。奖全不多,二百块钱,到手后就跟一帮文友买了卤肉和烧酒,一顿饕餮花个尽光。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再审视那篇长文,我忽然觉得,那些文字叙述,除了华丽和典雅外,一无是处。所谓想象与联象,可能永远无法抵达时光的远处,多么优美的文字,也不可能还原历史的真相。
胡天八月即飞雪。胡天未变,胡雪犹飘。那是唐诗中的雪,从古及今,一落就是千年。
初秋,山城里总要下雪。而一旦雪霁,天空就开始变蓝,是那种深蓝、冰蓝、童话般的蓝,蓝得叫人陶醉、心惊,恨不得让灵魂也融入天穹,成为一缕蓝色的风,一滴蓝色的雨……
我在雪地上彳亍。从西街出发,一直走到南街。那里是邮局和车,所有的肉体和思想,都可以搭乘上属于自己的快车,通向四面八万。在邮局门口,常年游荡着一个瞎子,据说其深谙巫术,只要摸一下人的骨骼,即可断定生死祸福。曾有几个好事者,为验证瞎子的神奇预言,找他触摸手骨。瞎子一一摸捏,至最后一人,他突然停下来说:你长的是一身驴骨头,将来会遭报应。那人听罢,立马脸如土色,挤出人群,落荒而逃。原来驴骨为诬者隐语,是不赡养父母的隐晦说法。后经旁人证实,那人经常打骂爹妈,确有驴性。这个故事非我亲历,姑妄听之,姑妄言之。
我在车站附近一处空地,还时常看间祁连藏民的身影,两个人,一老一少,穿皮袍,佩腰刀玉坠。他俩就坐在地上,面前铺一块红布,上面堆放着许多藏药,熊骨、鹿茸、雪莲、冬虫草、藏红花之类。卖药材,却从不叫喊,招徕顾客,默默守在那里,若两潭沉静的高山海子。有人讲,那个老者学问很大,通佛经,还能背诵《格萨尔王传》。但我每次经过那里,从未发现他跟县城里的人有过说话或交流的场景。在历史上,祁连藏民的先祖吐蕃人,曾跟当地的土著,做卖买,通信息,粮马互市,交往密切,而现在,他们的祖先早已如影随风,去向一片迷濛。于当地居民而言,藏人的语言早成了神话,时空相同,谁也听不懂彼此的心声,唯剰石头一样的沉默。
十一
那时候,我只在战争影片里见过电话机:小匣子,黑色,有个把儿。一般放在指挥所里,战斗打响之前,往往有军官站在桌子前,握住那个把儿,使劲摇几下,然后就对着话筒大声吼叫,发号施令……
八十年代初,我来学校上班。彼时,单位只有一台电话,也带摇把儿,不过机体为枣红色,破旧却鲜亮。电话安装在门房里,用一木盒盛放,平时上锁,似有保密性质。单位有不成文规定:非领导不准随意拔打电话。
爱人在另一地方上班。有一回,家里有个急事想跟她商量,本来是打算步行去她单位告知情况,谁知走到大门前,正好遇见看门房的老人,跟他说了,他倒是爽快答应,让我打一次电话。老人用钥匙打开那个盒子,小心地把电话机抱到我跟前,催我快打,并再三叮嘱不要让领导知道此事。
我作贼似的迅速摇动那把柄,咯吱咯吱几声后,话筒里有了回应,一个女音问:喂,找谁?我赶紧答:找我媳妇。那边似停了几秒钟,暴怒:谁是你媳妇,神经病!电话嘣地挂断了,剩下的只是一串嗡嗡之声。那一刻,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脑袋仿佛被人敲了闷棍,两眼冒星,心跳不止。
一直没有把这事告诉别人,怕害臊丢脸(其实,我真不会打电话)。好久以后,我才晓得那年代接打电话的流程:客人先拨通信号,说清要找的单位,再由邮局插线员转过去,待接通单位电话,这才可以联系到你要找的对家。就过程而言,麻烦、复杂,胜过古代的快马传书。我不懂其中的奥秘规则,随意呼叫,难怪人家生气,挨骂当属活该。
又过几年,学校的摇把儿电话换成了转盘拨号电话,迅疾又更换成自动程控电话,凡数变,一次比一次先进,且不再挂锁,许多办公室都装配到位,让教职工随意接打。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自从那次以后,我很少触碰单位的固定电话,生怕拨弄不好,再从话筒里无端冒出一句‘神经病’的骂语。
移动电话什么时间传入县城,已无可考。我所知道的是在手机普及之前,人们还拿过BB机和大哥大。BB机小巧,有同事常跟钥匙链挂在一处,平时就吊在裤带上,遇有电话呼叫,那玩艺儿会吱吱呀呀的响起来,其声颇像老鼠鸣叫。大哥大则厚实笨重,形状类似砖头,一般是老板才能拥用。我见过有人在街上打电话,一手插在裤兜,一手拎着大哥大,转几个圈说一句话,声音故意拔高几度,吸引别人的眼球。那时候,对土豪的评价是:腰里别着大哥大,怀里搂着红嘴丫。前者是说他用的电话时尚,后者是说他玩的女人时髦,都是有钱人的标志。
时代在发展,科技更是突飞猛进。大约在上世纪末,县城里有了电脑。我第一次跟同事去网巴,两人花了四元钱,他打游戏,我练习打字。初次按触键盘,手指拙笨如柴,怎么也戳不到那些字母,弄了半日,才鼓捣出几十个汉字,而同事也高明不到哪里,他玩的那个游戏,也只是个单机扑克牌,什么空档接龙之类。直到后来,学校配置了电脑,办了几期学习班,我渐渐有了点门道,知道了如何上网冲浪,如何用QQ聊天,如何写博客……
十二
我还记得那个场景:夕阳下,校园的小径上,两个年青人手挽手向宿舍楼走去,他们的背后是满树的黄叶,是归家的蝴蝶,是淡蓝的晚风……
那个唯美而略带伤感的秋天,他们刚刚大学毕业,从省城兰州回到故土母校。一对情侶,抛弃了大城市的繁华、喧嚣,将黄河岸边的海誓山盟,化为一朵雪花,一片红叶,静静地泊于祁连山下。爱情与事业,即将从这里起航,没有谁怀疑,两个充满激情的三叶帆会遇到风暴巨浪,沉没在浩瀚的时光洪流之中。
他们,都当了老师。男的教化学,学生给取了一个雅号:摩尔。女的叫兰,教英语,课余闲暇,还写诗歌散文。我读过她的文章,含蓄,内敛,朴实,叙述中有一种轻轻的忧郁。最重要的是他俩为人谦和,低调,言谈举止都显出教养和儒雅,颇受领导同事的喜爱。
这之后,他们步入婚姻殿堂,买房,生子,岁月静好,现实安稳。小家小户的日子,虽然年复一年,半凡而庸常,但他们过得有滋有味。那时候,在偏远山城,人们经常会看见一对年青夫妇,牵手散步,或行走于绿树成荫的公园,或来住在野花烂漫的河岸……摩尔和他的爱妻兰,浑身散发着一种小资情调,婉约、散淡、浪漫……
我一直想,任何悲剧的开端,总少不了喜剧的映衬,唯此,悲剧才更震撼人心,更具美学意义。婚姻如同祭台,祈福于此,可能得到神明指示,满怀皆是星座,也可能转身便要坍塌,只剩爱情废墟。
我已忘却了是哪年哪月,只记得有个下午,我上完课回家,突然发现兰抱着腿,半跪在门前的台阶上。我以为她崴了脚,赶紧上前扶了一把,想把她拉起来。兰没有动,只是抬起头,无肋地看我一眼,那一刻,我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又过了几天,我才从同事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兰得了一种肌无力的疾病。肌无力被称为运动神经之癌,患者概率极底,但死亡概率极高。听医生讲,到目前为止,医学界还没有找到治愈此病的办法。也就是说,患上肌无力就等于判了死刑。
逾一年,兰已不能正常行走,请假休养,跟摩尔四处求医问药,结果仍是无效。再两年,兰瘫患在床,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后来,又为了财产,双方对薄公堂。法院开庭那日,我看到兰坐在轮椅上,由娘家人推着,去打那个寒彻心肝的关司。
婚姻破碎成瓦砾,爱情送进幽暗的坟墓,那些曾经的忠贞、坚守、誓言均被雨打风吹落去。成双成对的倩影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许诺呢?都成了镜花水月,都成了恍如隔世的回忆。
那个马拉松似的财产讼狱,最终结果如何,我并不清楚。我知道的情况是,摩尔辞职离开了学校,先是去甘州教书,不如意,再辗转到新疆伊犁,最后客死他乡,成了底道的孤魂野鬼。
摩尔死去不久,兰也跟着殒命。我去参加兰的葬礼,是冬日,乡村白雪茫茫。她的灵棚就搭建在一棵山楂树下,冷情,萧索。兰八九岁的孩子披着孝布,拄着丧棍,跪在雪地上,她的白发母亲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喊着女儿的名字……
两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人相继离世,本应该悲剧已经落幕。殊料摩尔的老父竟怀揣炸药,将法院炸了个天翻地覆,自己当场殒命不说,还牵连了诸多无辜生命。这一事件惊天动地,成了中国当时最轰动的新闻。
我的一同事,曾经在网上发一帖子,试图将这个事件作出客观、真实地叙说。帖子逋见诸网页,就招来全国网民铺天盖地的付伐。其实,那个时代,最缺少的就是理性,还有宽恕与反思,以及多元的法治视阈。
就我而言,最不愿忆及的就是与血腥和暴力。此事过去多年,让我思考最多的还是摩尔与兰的短暂人生,因为只有透过他们的生活、爱情及婚烟,才可以窥见一个人心灵的光明与黑暗,透视到人性的斑驳复杂。
2014年,我与几个同事编撰《民乐一中校史》,我负责“艺文”栏目,在收集师生文稿时,偶尔找到了兰的一篇散文,是写妈妈的,题目叫《母亲和碗》,仔细校对了一遍,再读,眼晴里就有了泪花……
十三
从前,这里是一片田野,农民种庄稼,小麦或油采,还有土豆、大蒜之类,夏日里,姹紫妍红,蝶舞蜂喧,一片田园风光。大约在1986年左右,这里建起了酒厂。名曰“滨河”。其实这里并没有河,离厂最近的应该是农家炊烟、青葱白杨以及庄稼的气息与清香。如果是冬天,厂墙四周的土地里,可以见到麦秸朵、飞来飞去的野鸽、流浪的野狗、牧羊的孩童……
那时侯,酒厂规模甚小,类似作坊。酿酒的原料多为本地小麦或玉米,制麯发酵,蒸馏勾兑都用传统方法。产量不高,但酒醇味真,入口清香,辣而不冲,绵软细腻,如同仙醪。酒从粮食中产出,有天地日月精华,故饮之可健身,可延寿。
酿酒产生糟子,或曰酒渣,有农人运回家,喂猪饲羊,种地肥田,环保、实用。酒糟堆积于露天,被阳光照着,被雨露浸着,被清风吹着,那种清香弥散于县城,氤氲出令人微醺的气息,整个天空大地均有被陶醉的感觉。窃以为酒乃神物,只有农耕文明才可以酿出其真味,一入工业时代,酒即失去其醇厚和清香,甚或变为毒物。
酒厂最早产“滨河液”,后又有了“特液”、“佳酿”、“御液”、“粮液”……整个系列,牌子有几十种之多,不可一一记述。最早的“特液”不过几元钱一瓶,而到了后来的“酒粮液”已愈千元。细算之,每杯酒均超过十元,那种价格让普通百姓只能望酒兴叹。喝名酒的不买酒,买名酒的不喝酒。一切都在贿与赂的链条上运行,美酒名酿已成败坏风气的恶魔。
我还是想回到“滨河液”的年代。
礼拜六下午,几个朋友各掏腰包,凑出二三十元钱,然后买几瓶“滨河液”,几斤卤肉,便聚在某人宿舍,围坐于热乎乎的火炕上,聊天,吹牛,闲话就着烧酒,喝得迷天糊地。有时侯,酒买了,但又没钱买肉,只好弄几个苹果罐头,或从邻家要一碟醃白菜,照样酒兴盎然。物质贫乏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比较单纯,就那么几杯酒,喝的是感情,喝的是真诚与纯朴。
进入酒场,时间一久,我也了解到当地的酒文化,打通过关,敬酒罚杯,都有学问。什么铁关、驴关、楼上楼关、风刮草帽关,什么吹拳、拍拳、卖拳等等不一而足。每一种划拳方法特点鲜明,可窥见其人的个性胸怀,或豪气干云,或激情万丈,或畏琐无赖,或胆小如鼠……尤其跟领导喝酒,酒场就会转化为会场,饮者须时刻竖起耳朵,听其训导开悟,生怕招来无端责问。一般而言,领导少有酩酊大醉之丑态,因为其输酒多被别人代喝,一场大战下来,自是不醉,且清醒如常。喝酒为领导保驾护航,也属酒文化之一。
八九十年代,县城饮酒之风,可谓空前浓烈。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醉汉在街衢摇晃,有的喊爹骂娘,有的东窜西荡,尤如鬼魅。街上的树木,刚活过一年,就被醉汉们的酒尿,给浇洗得没了生机。两边的垃圾箱,也常常叫醉鬼们弄得东倒西歪。喝酒到如此境界,不能不叫人憎恶,痛恨。
十四
县城东有一村庄,曰保家庄。考其保姓来源,或以地邑为姓,或以官职为氏,颇复杂。有专家推测,甘肃保姓可能源自元蒙贵族王保保一族,但也无家谱族谱凿证,聊备一说,尚存疑。
不过从有关资料看,县城保氏至迟在明代就已在此地繁衍生息,可称为真正土著。几百年来,保家占据东郊一隅,或经商,或务农,几经沉浮,依旧瓜瓞绵绵,终成县城一大族。
我记得保家庄有一水潭,当地人称为涝坝。水不多,上面漂浮着一层绿垢,太阳照射,显出一种斑驳的颜色,犹如生锈的铜镜。夏天,经常看见孩子们围着水潭钓鱼,大呼小叫,胆大的竟光着屁股在水里戏嬉,浑身沾满黑泥,像一群活蹦乱跳的蛤蟆。涝坝低洼,临水处有一棵老榆,虬枝横空,树叶婆娑,被保家人称为神树。有老者言,那棵树是他们先祖所植,迄今已愈三百年之久,且树有灵性,祈祷即可禳灾祛病。我看过断枝处的年轮,实际不过百岁,致于灵性之说,疑其虚妄,不信。
临街,有保家铁匠铺。有三个工匠,一人司炉,拉风箱烧火;一人握钳,夹着铁块放在砧子上支挥;一人抡动大锤,起落如风,砸起的铁花往四下里飞溅。他们主要打制镰刀、铲子、狗铁绳之类,偶尔也为马挂掌。那些将控车的马牵来,用绳子将其绑在一木架上,然后由铁匠把打制好的掌子钉在马蹄上,以此防止马在行进中打滑。许多个夜晚,我从铁匠铺前走过,看见炉火闪着红光,光膀的师傅抡锤打铁,挥汗如雨,那摇晃不定的影子被光焰涂了靛蓝的轮廓,场景恍惚,仿佛回到遥远的古代。
保家也有屠户,以杀牛宰羊为业。年关将近,屠户便收购青海牦牛,从山里赶来数十头只多,聚于自家庄户前,进行宰杀。杀牛之前有祈告仪式,焚香拜神,把锋利的刀子浸在水盆之中,寒锋波光,恍如神的隐语。人杀牛,其行为已有罪过,那个拜神仪式,是否可算作心灵的某种救赎?
牛被屠杀,骨肉堆积如山。城里人蜂拥而至,不到半天,即销售一空。剩下牛皮,也悉数被人买去。山城有回回专收购皮货,骑一辆破旧自行车,来回蹓跶,车座上驮着牛羊皮,吆喝之声不断,招摇过市,也算一景。
我有一学生姓保,是保氏家族晚辈。我跟他师生情谊深厚,多有来往。有一回去他家,他父母用哈拉(旱獭)肉招我,当时正值鼠疫流行,卫生部门曾多次发出警告,禁止食用这种动物,我不敢动筷,谎称感冒腹泻,而学生老父则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我发现他家墙壁上,四面挂着孤狸、岩羊、猞猁的皮子,那些玩艺儿被烟熏火燎之后,显出古旧苍黄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似有张牙舞爪之势,令人恐惧。那夜,学生老父给我讲巫神赶尸的故事,说到高潮处,竟然连唱带跳起来,声振屋梁。我突然想起了消失于时光之中的游牧部落,眼前仿佛晃动着匈奴人、羌人、土蕃人、瓦剌人、鞑鞑人的影子。
每次走进保家庄, 总会想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个马孔多的地方,恍然就在我的眼前,隐秘,古老,诡异……
十五
谁也不知道,这个县城里还有个作家协会。
名头很大,听起来好象是一个响当当的组织。其实这里面并没有什么作家,最多也就是若干个文学青年,大家都有写作的爱好,互相抱团亲近,便成立了这么个组织。
当然,在中国的体制内,任何民间组织须符合政府规定和相关法律,否则随意搞出个这社那会的,蹦跶不了几天就会被依法取缔。县作协成立时,一切按照上面指示进行,开会,选代表,订章程,酝酿讨论,无计名投票……程序正规、严格、繁琐,好象选县长一样。其实,就那么十来个代表,大家心知肚明,选票发下去,该画圈的画圈,该打叉的打叉,不到十分钟,选举结果就出来了。
我当选为民乐县第一届作协主席。
从来没想到,我这辈子竟然还与什么“主席”有了瓜葛。那一刻,仿佛就在梦中。我的一帮文友们却欢呼雀跃,那样子就像完成了一项伟大使命,恨不得牵着我上街游行,向全县人民作一次史无前例地煊耀。为了感谢文友,我只能自掏腰包,请大家在一个饭馆吃了一顿“炒炮”,喝了几杯黄酒,待酒足饭饱后方欣然散场。
其实,在上世纪九O年代,文学艺术已经边缘化,人们崇尚的是香车宝马、名媛豪宅的生活,物欲横流的时代,权力和金钱已攀上了金字塔顶,让万众匋匍在地,顶礼膜拜。而对舞文弄黑的人,社会上称为“文艺愤青”,或干脆叫“神经病”,充满了鄙夷与蔑视。
写作是一件丢人的事(多么悲哀啊),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去搞。往往在夜晚,待万家灯火熄灭之后,我才坐在书桌前,摊开一沓稿纸,写下一些文字,诗歌、散文、小说,都创作,但无一成就。写出的东西拿去投稿,将那个装满梦想的牛皮纸袋,作贼似地塞进邮筒,转头匆匆离开,然后就是慢长的等待。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等待往往没有结果,最好的情况是等来一封退稿信,铅印文字,几句冷冰冰的套话,没有编辑的任何体温。
很少在公众场合谈论文学,怕引起别人送来的白眼。记得有一次唱酒,有个文友突然叫了我一声主席,瞬间,全场人的目光齐刷刷朝我射来,单位的一领导瞪大了眼晴,嘴角的肌肉霎时绷成了一条线。主席?谁选的主席?主席是随便叫的吗?我从他们的神情中很快读出了那种惊悚、迷惑及嘲讽,内心紧张万分,几近漰溃,恨不得有个老鼠洞钻进去。
但不管怎么说,那个作家协会都是我们文学爱好者的家园,如同荒原,虽远离红尘,寂寞孤独,但依然有野花野草,自由生长。彼时,跟作协常联系的文友有:中峰、思潮、振武、世永、真学、金花、剑丽、鸣飞、登学、如浩……十几个人,在自己家里轮流作桩,吃饭,喝酒。酒酣之后,便开始在精神世界里漫游,谈论唐诗宋词,也评说顾城、海子,涉及最多的是文学与爱情的话题,争论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的观点。
思潮是文联主席,有办公地点,平时主编《祁连风》杂志。我在课余闲暇,常去文联聊天、吹牛,有时也帮他们选些稿子。思潮和老薛都是热情好客,喜欢用马场青稞酒吊我的胃口,三人对酌,喝得天旋地转,方才作罢。喝高了,我们便登上楼顶,大声朗诵舒婷的《致橡树》,诗情与酒意合而为一,仿佛给我们枯燥的心灵带来了飞翔的翅膀。
那时候,中峰先生已年过花甲,他写古体诗,也创作骈赋,自己挑头创办了“海潮诗社”,但因为没有经费办刊,就到处化缘找钱,乞求赞肋,往往弄得一身疲惫,满眼无奈。一个不需要诗歌的时代,诗人的价值还不如一个乞丐。跟中峰相反,真学写诗纯粹是为了自娱自乐。他曾自栩为激情诗人,夜晚灵感来袭,来不及寻找纸张,就把诗一首首默写在老婆的光背上,天明再看,尽是佳句。“妻背题诗”,一时在作协圈里被传为佳话。
九八年秋,我们组织会员赴山丹开焉支山笔会。听说,北京来了大作家,我们每人都准备好了习作,打算请高人指点,尽快提高写作水品。谁料专家太少,根本就看不过来。我们几个美女作者好不容易挤到跟前,那几个专家便匆匆离去了,连个签名也未得到。那个黄昏,我们依然坐在焉支谷里喝自己带来的烧洒,有文友醉了,把自己的文稿撕得粉碎,一把扔进河流,象凋零的花瓣,随水漂去。
十六
距我单位约二百米的地方,就是"一中什字"街道。
我参加工作时,这里是县城中心,但谈不上热闹与繁华,街上很少有汽车、摩托车之类,行人也不多,来去匆匆,一闪而过。最常见的是拉拉车,辕木间套着毛驴或骡子,摇晃着向前行驶。驾车的人斜挂在辕条上,昂首挺胸,手里抖着缰绳,嘴里哼着小曲,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到了夏天,偶尔也能看到从南山下来的西番,身着皮袍,骑一匹青海马,在街头溜达。最奇怪的是那些藏民喇嘛,他们一律穿暗红袈裟,手摇经轮,整天蹲在街边的墙角旮旯,叫卖一些高原藏药,计有熊掌、羚角、雪莲、藏红花等,不过买药的市民却极少,倒是患了病的一些老人,常蹲在喇嘛身边,跟他们悄声嘀咕什么,或是将头低下去,让红衣僧人拿手轻轻摸上几把,然后便欣然离去。仿佛那一摸即可祛除病痛,玄机幽深,充满了无人能解的神秘。
八十年代初,一中什字街头尚未有高大霸道的水泥建筑,四周皆是低矮的平房,农舍与公家的房子混杂,牛羊跟自行车行走,有小商小贩的叫喊,也有驴鸣狗吠、羊吔牛哞,别是一番景象。我时常站在这里眺望,望见洪水河岸和树,还有村庄、草垛、炊烟、鸽群,远处的祁连山白雪云崖,苍蓝如墨……众山之上,不再有更高的存在,唯有星座,白云,空虚,一种铭心彻骨的荒凉。
不知什么时候,这里成了祭祀鬼神的地方,每逢阴历七月十五、十月初一、腊月三十之傍晚,都有居民拿着祭品来此地焚烧冥帀,燃放香火,祭奠远逝的亡灵。西风萧萧,纸灰飞扬,火光中映现出各式人影,却没有庄严肃穆的气氛,吵闹之声此起彼伏,仿佛是到了集市现场。平日里,当午夜来临之际,常有酒鬼在街心摇荡晃悠,若鬼影幢幢。有人乘着酒力攀爬单位大门,大声骂着醉话,更甚者,将路边盛放垃圾的狮头铁箱扛于肩上,满街奔跑,恍若发疯的江湖武士。当地生产滨河烧酒,味醇且烈,饮之辄醉,醉后自然洋相百出。据我朋友讲,某企业一个职工,酒酣回家,至一中什字处便开始宽衣解带,将地面当成热炕睡下去,时值寒冬,当被人发现后,他的光屁股差点冻成冰棍。还有一人醉后竟翻进食品公司院墙,冲着一堆"黑炭"洒尿,谁料那"黑炭"竟是一只狗,那家伙被一股热尿激醒,汪汪吼叫两声,猛然跃起,咬住了他的下身......
什字街西北角工会俱乐部,西南角则建有民百二部,一个规模不 大的国营商店。
工会俱乐部开着一个录像馆,专放武打片和枪战片,老板很年轻,穿喇叭裤,烫着卷发,流里流气的样子。他曾给一伙民工播放毛片,被公安逮住罚了款子,所以总是对当下不满,扬言要制作炸药,搞掉几个大盖帽。但后来却変得格外安分守纪,乐善好施,还喜欢上了佛法,跟着几个和尚吃素念经,成了一个大好人。我没有看过他放的录像,遇到闲暇,常去那个游戏室看人下象棋。记得有俩古稀老人就蹲在地上,围着个破烂的棋盘对奕,红棋子缺一"马",拿一墨水瓶盖代替;黑棋子缺一"卒",以一木头片代替,两人摆好棋子,先几局不声不响,赢者抚颐,呵呵而笑;败者则摸出纸烟,狠狠地抽吸几口。但棋过五局,两人的火气就上来了,双方都轮着胳膞,将棋子砸得山响,接着就嚷仗,对骂,继而踢翻棋盘,悻悻而去。他们的举动,就连傍观者我,也觉得尬尴无趣,难以释怀。不过,想不到的是,逾几日我再来,发现他俩又蹲在那里,走车摆炮,杀象叫将,其乐依旧融融。我后来知道,他们是一生的棋友,直到离世之前,还在那里下棋,对骂,互有胜败,一个不服一个。
十七
在祁连山下的这座古城,没有谁不知道三台阁。
三台阁伫立在一中校园北端。那是一座古建筑,基础为黄土夯筑的台子,周围被风雨剥饰,百孔千疮,洞穴密布。洞里是燕子老巢,每逢夏日,呢喃之声连成一片,再加有麻雀、鸽子飞来飞去,煞是热闹。据地方志载,三台阁原为玉皇庙的组成部分,明末清初修建,历经百年,其它建筑已经毁圯、坍塌,唯剩那个松木构造的建筑,孤伶伶地矗立在那里,陪伴长风冷月。
我记得那个土台的二层,生长着两棵榆树(目前还在),春日迟迟摇绿,临冬则依旧枝叶婆娑,浓阴匝地,仿佛一对情侣,在经年的季节轮回中,不弃不离,守护着一份忠贞和痴情。榆树后面还有两排相对的厢房,门上都挂着绿锈斑驳的铁锁,窗棂一概衰朽,其间蛛网摇曳,鸟粪连成白哗哗一片。透过窗口,可看见屋内的物什:铁钟、十字镐、破烂的牛皮鼓、废弃的报纸、标语牌、领袖画像......
跟几个老教师聊天,他们告诉我说,清朝末年,民乐县城兵燹匪祸不断,有土匪在三台阁上杀人,鲜血渗入墙体,殷红之色经久不褪。但我在那个土筑的高台上,并未发现什么陈旧血迹,倒是看见灰褐的青苔地衣,斑斑点点,透出些许荒寒与颓败。最真实的事件是,在文革的某个冬日,有个叫周才超的老师,蒙受不白之冤,从三台阁高墙上纵身跳下,以头触地,当场殒命。不过几十年过去,那个血色黄昏已被时光湮没,再也无人能指认出当时的惨烈现场。
上世纪末叶,三台阁尚未经过修葺、整饬,阁上瓦片脱落,梁柱衰朽,摇摇欲倾。阁前的枯草落叶一层层堆积,成了蚂蚁与甲虫栖息、游乐的家园。最奇的是,蒲公英种籽被鸟儿撒播在土墙的罅隙间,生根发芽后竟开出若干朵橙黄灿烂的花朵,星星般坠在半墙之间,叫人不得不敬畏生命的顽强。
从我住的地方走过去,沿着一条小路攀爬,即可登上那个土台子,再上一层,便到了木阁楼门前。那时候,常有学生去三台阁读语文,背单词,人影珊珊,书声琅琅,也算一景。当然也有人乘着夜幕溜到那里聊天闲扯,甚至谈情说爱。我曾多次奉领导之命,去三台阁逮早恋的学生,但连一对影儿也没碰到,倒是有一次遇见了两个躲在黑暗里亲热的野猫,它们大概听到了响动,猛地蹿了出来,吓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掉下那摇摇欲坠的危墙。
每年春天,就能发现一个老者的身影在三台阁上晃悠。那人衣衫褴褛,面容枯槁,走路却脚步利索,飒沓生风。他有时爬在木阁前烧一些纸,焚几柱香;有时站在高台上吼几声秦腔,唱词听不清楚,韵调颇为恓惶。老人见人就拉着手絮叨,说他梦见了玉皇爷爷,那个白胡子神仙的宝剑丢失了,天帝差他到玉皇阁寻找,从明朝到清朝,几百年过去了,那把剑始终没有下落。当然没人相信他的话,他姑妄言之,大家听罢,往往是哈哈一笑了之。我已记不清楚,具体是哪年哪月,老人永远离开三台阁的,反正到了后来,在那个高耸的土台上,再也没有见到他踪影,有时候路过三台阁,我偶尔抬头,会禁不住看一眼老人曾经站立过的地方,但那里只有阁楼的影子和飞来飞去的野鸽,青苔斑驳,野草披拂,一切恍若梦境。
十八
那年月,单位上的人大多睡火炕。
火炕由土坯砌成,面上抺厚厚的泥皮。炕下盘着小砖炉,火道烟囱与炕相通,炉子点燃后,靠着烟洞的吸力循环,自然给炕面加热,火烫温暖,且不时散发出泥土与烟火交融的焦糊味,特别有乡村家居的气息。
单位分我的宿舍,是大火炕,几乎占去房子的二分之一。粗略估计,其上可供五六人睡觉。我睡在那里,只占小小一角,而余下部分就只能堆积书本与灰尘。苇席上的灰尘细若面粉,刚刚打扫不久,便又落上去。最可恶的是蛾子与大头苍蝇,它们尸骸、翅膀经常从屋顶掉下来,落到被褥上,甚至跌入我的耳朵与嘴巴,进入梦乡后,我的身体就成了昆虫安眠的坟场。
屋子的顶部糊着一层报纸,当地人称为"仰衬"。夜晚躺在炕上,透过昏黄的灯光,可以看见报纸上的标题,比如"反击右倾翻案风"丶"打倒四人帮"之类。有一次,我竟然还发现了刘宾雁的一篇报告文学,可惜只有两三段文字,其余大部分都在另一面,被浆糊粘在屋顶,什么也看不到。"仰衬"很严实,但不知何时,里面却钻进了老鼠,那些家伙白天安静,到了深夜便开始行动,足踏天花板,哗哩哗啦,若千军万马驰骋沙场,令人心惊胆颤。我曾想过好多灭鼠的办法,但收效甚微。无奈,只好拿被子蒙了头睡觉,算是掩耳躲鼠。
冬日夜长,蜷缩于炕上辗转难眠,过了夜半,好不容易等来了磕睡,没想到炉火早已熄灭,火炕变成了冰滩,连伸一下腿都感到冷气钻心。而有时候炉火又烧得太旺,等一觉醒来,脚下的被窝青烟滚滚,半截绵絮烧成了灰烬。万幸的是,人没有烧伤,只是熏黄了几个脚趾而已。
听当地老人说,我栖身的宿舍原为城壕旧址,在过去的年代,这里是掩埋死人的地方,所以阴气甚重,鬼魂纷扰,不过我住下以后,从未遇见过什么魑魅魍魉,常在眼前闪现的还是那些麻雀和鸽子,还有冬日的雪花,夏日的雨丝。最叫人难忘的是月亮,每逢三五之夜,一轮橙黄饱满的圆月就挂在三台阁上空,淡蓝色的光华照进玻璃窗,静静笼着我那古旧简陋的书桌。
我在这个单身宿舍里生活、休息,还常把学生的作业带回来,一篇一篇地批阅修改,或者伏在桌子上看书、发呆,无聊时也涂鸦一些诗歌散文,尽管很少能变成铅字,但内心尚感充实与快乐。四季中伴随着春风秋雨、日光月影,还有火炕温暖的气息,以及老鼠和麻雀的聒噪,一年又一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
十九
沿着街道往东走,最显眼的单位是公安局。那院子里有几排平房,白墙红瓦,窗明几亮。几十棵老松枝柯横空,苍碧翠绿,树阴下青草披拂,望去有一种森然凝重之感。办公室后建有开守所,高墙之上盘卷着铁丝网,四角设有哨楼,时有持枪武警在上面巡逻,监视着里面的情况。但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关哪些囚犯,外人一概不知底细。当地人把看守所称为狱庄子,犯事的人一旦被抓进去,就称蹲狱庄子,颇为恐惧和神秘。我有一学生的叔父因偷鸡摸狗被逮,在那里面呆了三个月,后释放归家,别人打问其蹲监的情景,他却回答说,比家里舒坦甚多,吃得好,饭菜油水足,每周还啖一顿猪肉揪片子,一番洋洋得意的炫耀,让听者惊骇,无言以对。
看守所后面,隔一道土路,便是洪水小学,那所学校民国初称金山书院,私塾,讲学者多为当地名流。解放后规模不断扩大,在校学生几近一千。我到县城时,校长是一个姓付的担仼,四十多岁,白净脸,高挑个儿,戴一幅近视眼镜。付校长是上海知青,会说普通话,偶尔还说阿拉什么的方言,听起来怪怪的。我跟付相识后,常去他家喧谎,谝传子,他用上海牛扎奶糖招待我,说的最多的还是故乡风物,譬如黄浦江和白帆船,再譬如大弄堂、小洋楼、海天黄昏、公园四季等,他讲着讲着就闭上眼,沉入回忆之中,一幅陶醉的样子。看来是,故乡虽遥,依然常驻他的心底,让他梦牵魂绕。
学校紧挨监狱,但丝毫未影响孩子们的心情。公安局高墙下有一处空地,种植灯盏花八角梅之类,节令至秋,一片姹紫嫣红。课外活动时候,孩子便纷纷跑到那里逮蝴蝶,捕蜜蜂,热闹异常。到了冬日,等一场大雪落下,孩子们又在那里堆雪人,打雪仗,玩的不亦乐乎。高墙将罪恶和美好的两个世界一分为二,限线分明,互不关涉,令人悟出许多关于童心童话的隐喻。
若干年后,公安局和看守所分家,看守所搬出县城,在东北郊修了监狱,而公安局也在北区建起了高大雄伟的办公大楼。那一片临街的老地方,只有新华书店还没有迁移,原址原位,承载人类精神世界的屋宇,依然在风风雨雨中守望着城市的一切。
记忆中的书店逼仄、狭小,所有的门窗面北朝阴,故尔室内光线黯淡,阴冷潮湿。那时候,书店跟其它商店一样,都采取封闭的方式进行经营。有长长的柜台摆在中间,将顾客与商品隔开,据说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毛贼行窃。书店里只有几个员工,女性居多。她们一般很少读书,坐在柜台内要么谝谎闲聊,要么抱着头想自己的心事。我去买书,喜欢找一个姓赵的姑娘,她热心、大方,眼尖手快,只要我说出书名,她便扭头往书架上扫视,不到几秒钟即可将那本书噌地抽出来,然后放在我的面前。赵姑娘记性好,一口气能说出几十种中外名著的名字,就连比较生僻的外国作家,她也说得头头是道。在她的推荐下,我买回了许多好书,其中有《美国小说选》、巜神曲》、《荒原》、《红字》、《全绣像三国演义》、巜说文解字》等。我在她那里买来的最后一夲书是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但回家后翻阅,发现书已被人读过,书页空白处有多处钢笔写成的句子,字极潦草,仔细揣摩,那些批语又与夲书内容无关。写着的话是:刘xx,今生无缘,来世再续。刘xx,我爱你。刘xx你狗日的死去吧......似乎都是爱恨交织的情话,有些简短,有些几百字之多。那夲书里竟然还夹着一张男子一寸照片,但眼睛部分被扣成窟窿,面目十分模糊,看不清那人的真实容貌了。她,或者是他,究竟是现实生活中的哪个人?因何要在《美的历程》上批写这么多的胡言乱语?他们是该书忠实读者吗?这些疑问,对我而言,似乎成了永远无法破解的迷团。
二十
早年,人们把照相的地方称为相馆,现在则叫作影楼。
那时候,晓东照相馆在县城东街。相馆的主人姓杨,名晓东,他本来是个农民,靠种地为生,日子过得紧巴,但喜欢鼓捣机械,后来又爱上了照相,成为县城名气很大的摄影师。
晓东照相馆临街,两间房子,一间为顾客照相,一间是暗室,专门用来洗制相片。照像的房间干净整洁,光线明亮,墙壁上挂着布景,画有山水风景,名胜建筑之类。人依着布景,或站或坐,照出来的相片上就有了青松翠柏、小桥流水,甚至还会出现天安门、长江大桥等著名景观。不过,画出的布景总是没有生机与气韵,再怎么摆弄搭配,也无法以假乱真。
照相馆的橱窗里摆放着许多照片,有单人,也有合影,都做了精致的木框,错落排布,颇见匠心。但那个时代的风气尚未完全开化,相片上的人物均表清呆滞、僵硬,神色一律严肃、拘谨、造做。当然也有例外,在众多作品中,有个老人的照片就显得特别自然、生动,相片上的人白发蓬乱,皱纹犹如刀刻,眼睛略略眯缝着,目光里似乎包含着许多东西,有淡定和平静,也有淡淡的忧悒与惆怅......
我的単位上建立人事档案,需要几张一寸照片,我去晓东相馆里拍摄,杨师傅很热情地帮我整理衣服,梳理头发,设计表情,忙前忙后半天,才把脑袋埋进相机上的一块黑布,大声喊:注意啦,注意啦,一二三!然后就听见"咔嚓”一声,这才敢出了口,心也不再慌乱。翌日,我去拿像片,谁知那上面的人物闭着眼睛,完全是睡梦的样子。杨师傅瞅着相片,连声说对不起。之后又让我坐在方凳上,连拍了几次,这一次冲洗出来,方有了最满意的结果。听杨师傅讲,照像是件劳神费力的事情,挣钱不多,有时还会引来顾客的不满。他曾给一个乡下麻脸人拍照,相片出来后,人像面部依然显出斑斑黑点,那人看罢异常恼火,质问他为何不把麻子(天花病患后,留在脸上的凹坑印痕,俗称麻子)刮掉,让脸变得光堂平展一些?仼他怎样解释,那人就是不依不饶。我觉得,照像就是为了再现形体的俊美,让丑陋消失或隐匿起来,麻脸的想法没错,只是他不懂影像科学罢了。
晓东照相馆对面,隔一条马路就是工艺美术社,原来为砖木结构的平顶房子,后失火再建,成为仿古式三层大厦,更名“万隆”。社内原以经营文化用品为主,纸墨笔砚,书画瓷器都有,且质量档次很高,价格也不菲。老板姓仼,爱读经典,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他平日常练习书法,特别推崇颜体,也临王羲之的《兰亭序》,端坐在一张大木桌前写字,安静、沉稳,仿佛一块饱含思想的石头。
工艺美术社前,街道宽敞,早晚都有小商贩摆滩设点。有人卖瓜果蔬菜,有人卖针头线脑,有人卖地方小吃,有人卖烟酒杂货......改革开放初期,商品质量良莠不齐,有货真价实的东西,也有以假冒真的物品。传说:某人在此地买了一双皮鞋,刚穿两天就掉底子。某人家闹家庭纠纷,买回灭鼠药想轻生自杀,连喝五袋睡去,结果一觉醒来依旧活蹦乱跳,再喝,竟尝出那药是青稞炒面。某人计划生育,在小滩上购得一盒安全套,夫妻用时不能打开,费好大功夫套上去,却发现那玩艺儿为劣质塑料制成,到处走风漏气......
那地方我也常去,但不是为了买东西。在熙攘的人流中,坐上一个小方凳儿,仅仅是为了喝一碗陆家醪糟汤。
我认识那个摊主,姓陆,五十多岁,身高一米左右,当地人给他一个绰号:陆大人。因为矮小,人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只能看见他高出炉灶的脑袋。他在那里忙乎,蹿上跳下,累得满脸都是汗水,却快乐满足,即使客人不买醪糟,只要经过摊点,他都要抬起脸来,打个招乎,或者嘿嘿笑几声。
陆大人知道我是一中老师,见我坐下就大声喊:哎哟嘿,老师来啦,今日个多坐坐,我给你往汤里加个蛋。话刚落,醪糟便端上来了,一大碗汤,里面果然浸着一个鸡,蛋清蛋黄分明,散发出淡淡的酒香。我坐下来,开始慢慢品尝,他却不再说话,转过身,呼嗒呼嗒地拉起风匣。炭火,烟尘,升起落下,瘦弱的肩胛在起伏颤动,汗水渗透了衣裳.......那一刻,我恍惚看见父亲的身影跟陆大人叠印在一起,成了一截焦黑的木头一一生活,奋斗,劳累,艰辛,卑微,无奈,痛苦,挣扎,所有这些描写农民的词汇,尘土般落在他们身上,压得他们不能呼吸。
二十一
当地人讲,民国年间,县城的城墙还没有坍塌,城门楼子上经常落满红嘴乌鸦。
我来到县城时,那些老墙和门楼已被拆除、毁弃,黄土夯筑的建筑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迹。只有那个传说还留在民间,说是每年八月十五夜晚,关老爷就会在城隍庙的遗址上现身,身披一袭白袍,扛着青龙偃月刀,巡城一周后飘然而去。故事虽荒诞不经,但透露出了人们对古城的记忆、怀想。
八十年代初,县城东门外还是大自然的世界。一个叫保家庄的村子,农舍错落,炊烟袅袅,鸽子在屋顶上呢喃,公鸡在草垛上打鸣,安谧、清净、古朴、单纯,轻闲、自由,俨然一种古村的情调。夏秋之间,田野是一片又一片油菜花,金黄犹如天堂。到了冬日,野地里又堆起麦草垛,雪落下来,白絮般盖在上面,从远处望过去,就像童话里的城堡。从城里走出来,沿着一条坑洼不平的小路走过去,便到了城郊外的苗圃。苗圃原来是县医院所在地,后来医院搬入县城,这里又办起了教师进修学校。
每个星期六下午,我都要去那个学校拜访朋友。我走过村庄,走过田塍和麦秸朵,经常会遇见山羊、黄牛、野狗,还有成群的麻雀与乌鸦,那些生灵各自占领着属于自己的天空大地,逍遙快乐,来去自由。野花烂漫,青草连天的季节,几对热恋中的情人,从县城里走来,到了我的跟前,一低头就闪了过去,然后消失在河沟之中。那个年代,城里还没有青年人浪漫的场所与气候,宽天大地,野草茫,这里正好能容纳他们的爱情。
走进教师进修学校,碰到的往往是烧酒场子。程琦,忠民,恒山,老赵,歪六斜八地坐在火炕上,就铺一张报纸,上面摆着滨河液酒瓶,一两个鹌鹑蛋罐头,没筷子,用手捏着吃。酒也懒得往杯子里斟,拿钢笔往瓶子上划几道印,标示出输家要喝的数量。几个人酒过数巡,便开始吵壤,说朦胧诗,说意识流小说,说哲学佛学,说生死爱情,说天地自然。就是不说政治,不说单位的人事和是非。那些东西太敏感,太龌龊,与高雅的文学无关,与洒脱超然无关。编年体,断代体,雲里雾里,我们一谈就是半天,大家似乎都醉了,人摇晃着,但智慧醒着。有一回,某领导跟我们豪饮,对对子打赌,赌注是一瓶白酒。他先扫视了一圈,然后拍着自己红彤彤的秃顶脑袋说:咱这是,红太阳喝烧酒面带紫光。言毕,让我们的诗人对出下一句。没想到他话音甫落,老赵就灵感迸发,大声道:你那是,黑叫驴吃青草口吐绿水。诙谐机智,对仗工稳,大家先是抿嘴,继而大笑。领导自知输了,乖乖给我们买来了一瓶绿豆大曲。
大约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县城开始扩建,一座座野兽派风格的高楼拔地而起,不断占领郊外的田野乡村。苗圃消失了,那个教师进修学校也改了名字,叫作职教中心。瓦房草地,幽深回廊,斑驳老墙,燕巢鸟窝,都在拆迁的风暴中化为乌有。只剩下若干百年云杉,托着碧翠的树冠,在睛晦晨昏、风霜雨露中摇曳,仿佛在凭吊逝去的岁月。
进修学校重建,旧貌换新颜,我那帮死党文友也星散四处,各奔东西,自此后,我很少踏进那片土地。闲暇散步,向东,走到白马什字附近,便停下脚步,绕着那个高大的水泥雕塑转几圈,看看栖落于"马头”上的蓝灰色鸽子,看看鸽子头顶的天空与云朵,折返原路,匆匆回家。
县城东什字的白马雕塑,建于何年毁于何月,我已忘却,难以作具体的回忆追述。我只记得,那匹骏健的"白马"站立在方型墩座上,三蹄腾空,一蹄踩着座基,鬛鬃飘扬作出飞翔的姿态。县城古时乃游牧民族的家园,骑马奔驰,弯弓射雕乃生活习性,故尔千年以降,土著居民,依旧有崇拜马的情结。这里建起白马雕塑,让人既可缅怀远古历史,又蕴含了奔腾千里、生生不息的时代精神。地方当政者成就此项工程,可谓深具人文情怀,用心良苦。
白马雕塑落成,有李中峰先生题赋一篇,词古意深,洋洋洒洒千言。雕塑周遭还砌成花圃,遍植梅菊兰草,蓝天丽日之下,蓓蕾绽放,蜂喧蝶舞,白马昂首,迎接朝晖晨光,遂为县城著名一景。景为人设,有景就有了人气。日复日,年复年,这里渐渐成了居民休闲娱乐的场所,每日早晚,都见白马雕塑下,有谝谎者,下棋者,玩牌者,打拳者,溜狗者,算卦者,读报者.......最多的是乡下进城的打工者,他们天亮就从家里出发,乘车到达县城,然后聚集于此,五个一伙,十个一群,围着雇主讨价还价,确定一天的工钱。那时候,打工者把他们的这种活动幽默地称作是:放牧白马。
时光骎骎,大约又过了十年,东门什字再起高楼,房价陡涨,寸土寸金,白马雕塑便没了容身的地方,不久遂遭拆毁,基座被当成垃圾清除,白马的身子则被运到县城公园,弃置于杂草丛莽之间,腾空飞跃之姿已逝,沦为一个没有精气神的水泥疙瘩,再也不会有谁记起它的过去。
二十二
我跟着朋友走进那个歌舞厅。说是厅,其实只有四五十米大小,屋子逼仄、阴冷、潮湿,因为人多,空气里弥散着烟味、酒味、脚汗味、脂粉味.....各种气味相互交流、混杂,浑浊凝滞,令人窒息。
夜色掩盖了外面的一切。屋子里的窗户全部关上,且拉好了窗帘。屋项上有一个球形的灯转了起来,细碎的圆孔里射出亮光,光影洒在地上,明灭着,游弋着,跳动着,一会儿变亮,呈现出朦胧的橘黄,一会儿变暗,又飘浮起隐约的淡蓝一一我感觉面前横阵着一片海,星光倒影,迷离恍惚,如梦幻。
音乐突然响起,轰鸣如瀑,震耳欲聋。有人开始唱歌,手握话筒,昂着头,扭着屁股,歌声是吼出来的,尖锐,粗砺,狂放,荒腔走调,不堪入耳。有人起来跳交谊舞,男女相拥相依,慢三步,快四步,向前向后飘移,挪动.......跳着,舞着,猛然间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接着就谩骂争吵。那少妇挣脱男人的胳膊,蹲在地上哭诉起来,说谁谁谁是牲口,爪子(手)不安稳,摸到了她的那里......
这是八十年代初期的某个夜晚,我第一次置身于歌舞厅中,内心忐忑,慌恐不安,有一种犯罪的感觉。那时候,改革春风刚刚吹到小城,所谓领时尚之先的,是跳交谊舞,唱卡拉OK,穿喇叭裤,烫鬈鬈发等,但几乎所有的正规单位,领导都不允许青年人参予那些活动,不准穿奇装异服,不准留长发.....给出的理由很简单:那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腐朽没落,腐蚀人的灵魂。在那种背景下,作为人民教师的我,竟偷着去了暗无天日的歌舞厅,犹若不小心踩进雷区,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万幸的是我没有被领导发现,我依旧正常上课,利用课余闲暇,给学生讲北岛、舒婷、杨炼、江河,推荐他们读朦胧诗、意识流小说,甚至让学生了解西方哲学,譬如尼采、叔本华丶萨特、海德哥尔、克尔凯郭尔等。现在想来,我给学生传授这些东西,多不合时宜,有违主流意识形态。不过,那年代的偏远县城,有关形而上的思想,知之者甚少,更遑论认识与批判。有一次我上公开教学,兴之所至,便在课上引用了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几句话,有个听课的领导竟然点头称是,评价甚高,夸我的课视野开阔,马列主义思想贯穿始终。他不懂尼采,张冠李戴,让我如释重负,偷着乐了几天。
写诗,读哲学,拥抱日新月异的时代。当一个诗人或作家,理想在远方,但现实中还是一个教师,工作单调重复,生活庸常琐碎,缺乏激情和诗意。谈恋爱、结婚生子,组建一个温馨的家庭,成了最现实的目标。有个同事给我介绍对象,女方在某乡上班,妇联干事。见面,印象不错,她问及我的工作、工资,我都老老实实回答。但她的态度很含糊,没说我们相处行还是不行。又过几日,同事捎过她话来,说是她不想跟老师处对象,第一次相亲,就这样黄了。逾一年,那女子便跟一个商店的营业员结了婚。再后来,亲戚朋友四处打探,介绍了几个,谈过几天,也都是同样结果,那个时代,老师的待遇低下,月薪几十块钱,免强养活自己,比下不如农民,比上赶不上营业员,谈恋爱处对象,困窘寒酸,多被人耻笑,直今想起,依然痛心不已。
二十三
一中老墙的东端有深深的洞穴,可以贯穿山城的四面八方。当地县志上说,此洞乃文革产物,因当时我国跟苏联关系紧张,为防备敌机轰炸,上级指示掘地挖洞,工程历时数年,耗资几十万,而结束时,防空洞的大部已经塌陷。我在学校教书,曾经跟同事偷偷钻过这个洞子。我们扒开洞门前的杂草,探身进去,一路曲径通幽,很深,也很暗,电灯照过去,依稀能分辨脚下的石头和土坷垃。愈往前走,洞子愈加狭隘逼仄,只能容一人通过。呆在里面,外面的世界仿佛远隔千里,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感觉已进入了山城的心脏,只能触摸它的血液律动。民间传说,有大户人家曾在洞穴深处埋藏过金银珠宝,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倒是回来时,意外看见了一堆麦秸,草,干净整洁,散发着淡淡的麦香,上面有人躺压过的痕迹,那里遗留着一个男人抽烟用的鹰骨烟嘴,不远处又散落着几颗墨玉圆环,疑是女性衬衣上掉落的纽扣。从现场分析,似乎有一对男女在这里出现过。那是何年何月何日?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洞子里?是为了干柴烈火的幽会,还是寻找那些子虚乌有的宝贝?多年后,那个所谓的地道被工程队一一炸毁、填平,在其上建起了一座座楼房,不久,我也成了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一员。然而,当我每次走过那些地方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防空洞,想起盘踞在心头的那几个疑问。于我而言,洞子已经淡出记忆,脑海里不断闪现的依旧是那堆麦秸,还有凭借想象虚构出来的一段孤独而寒凉的爱情故事。
从灵魂的方向看,最孤独的还是那座清真寺。踏上西街僻静的一处空地,远远就可以望见寺院穹庐似的屋顶,顶上装饰着宝瓶和月牙,还有一群灰色的野鸽,整日扑闪翅膀,呢喃咕咕,似在述说前尘往事。那里居住着几十户回民,头顶白布圆帽的穆斯林深居简出,很少跟外人来往。每逢礼拜,清真寺里就传出嗡嗡嘤嘤的诵经声,苍凉、厚重、悠长、悲苦,好像是拖着绵延不绝的哭腔。我跟寺院的阿訇熟悉,有着很深的交情。他是一位老者,长髯飘拂,满头银发,平时不苟言笑,眼睛里老是闪动着泪光,宛若祁连上的寒泉,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惆怅和忧郁。阿訇跟我闲聊,说的最多的还是伊斯兰教历史,讲先知的神谕,讲穆罕默德的事迹和预言。他无儿无女,家境贫寒,最大的愿望就是积累一笔财富去麦加朝圣,进入那个神秘的天房,用额头触摸先知的垫脚石。但他一生没有实现这个愿望,默默死去后,被信徒埋进荒原的穆斯林拱北〔即坟墓〕。我曾经不止一次去阿訇安息的地方,在夏日,那里的马兰花和野菊竞相开放,花蕊托举清露,若断肠人的泪眼,而蓬勃茂盛的芨芨草在西风中摇荡,璎珞似的草穗瑟瑟发响,仿佛为阿訇的灵魂指示方向。斯人远逝,但愿百年后他的梦幻能随着清风白云,飘向遥远的麦加…
教学闲暇,我喜欢独自外出,就沿着那条老街,毫无目的的溜达,有时在巷子边的铁匠铺前站下来,看着几个打铁的汉子抡着锤子打制镰刀、剪子、马蹄掌,听铁器在水缸里淬火,发出尖锐而痛苦的嘶叫。如果无聊,我则去那个棺材铺,蹲下来,跟老木匠寒暄几句。我觉得制作棺材的人最能看破生死。在他们娴熟麻利的工作过程中,我发现木板被布满老茧的大手随意摆布,榫卯严丝合缝,那样子俨然是为活人制作一间精巧美观的房子。干活累了,便斜依在棺材旁边,拿出辛辣的旱烟,悠然地吸上几口,仿佛是回到了自家的炕头。有时又进入一家老字号酒馆,要几两卤肉,喝几口黄酒。酒馆主人是一个和善的耄耋老人,早年当过猎户,他曾经给我看过一张豹皮,是祁连雪豹,斑纹灿烂,像火焰,像铜钱,像巫师阴郁的咒符。他告诉我,自从猎杀了雪豹之后,他家就灾难不断,先后有两个儿子换上了不治之症,最终相继死去。他说话时表情凝重,脸上的皱纹纷纷收缩,让人想起历经沧桑的沟壑,而浑浊的眸子里泪光闪烁,犹如荒寒的千年雪色。
最让我留恋的是那个破旧简陋的书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思想解放的浪潮汹涌澎湃,就连这偏远无名的书屋,也受到过各种文化思想的浸染。书店老板大约二十多岁年龄,女性,一年四季来往于北京和省城,头脑灵活,思维超前,她不断从外地购买各类新潮图书,然后把它们摆上自己的书架。在这个不到50平米的书屋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叔本华、尼采、伯格森、弗洛伊德、昆德拉、普鲁斯特、本雅明、王小波、顾准、北岛、海子等中外哲学和文学大家的著作。她的书屋开门早,打烊迟,不过前来买书的人寥寥。往往是礼拜六下午,我从学校出发,急匆匆走进书屋,坐在一个铁腿马扎上,开始一本一本地翻阅那些书籍——《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梦的解析》、《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青铜时代》、《海子诗选》……面对那些或艰涩深奥,或朦胧蕴藉的文字,我的头脑乱象纷呈,一片迷茫,仿佛是一个潜入古墓的盗贼,虽然偷得了宝物,但没有找到一颗夜明珠,为自己照亮出口。那些日子,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经常光顾书屋,不过,他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最嗜好钻研《易经,偶尔,他会停下翻阅,挨着我坐下来,给我讲讲神秘的乾坤八卦,目光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稍停,幽幽地对我说,好人啊好人,可惜有小人作梗,注定命途多舛……书屋最忙的是每年学校放假,那时候有许多中学生起来购买复习资料,或者挤成一堆,抢夺几本韩寒的小说。那年月,韩寒先生是中学生最崇拜的文学偶像,他的名气几乎盖过所有的大师。
2000年,新世纪纪元伊始,由于城市建设拆迁,书屋倒在了隆隆的推土机下。那几乎是一个瞬间,来不及让人拍下一张照片,灰飞烟灭之后,就剩下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了。后来这里建起了一座大楼,里面设有商场、旅馆,也有供客人消遣的发廊、洗脚房。每到夜间,彩灯闪烁,人影幢幢,一幅歌舞升平景象。自从书屋毁弃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二十四
县城西郊,有一条河静静流过。
那条河叫大河,或者叫洪水河。 我读过地方史,知道河的源头在祁连山,冰川云崖之下的清泉山涧融合汇集,一路奔涌而下,就形成了河。河属于著名的黑河水系,冬日枯瘦,一脉溪流淙淙涓涓,夏天洪水暴涨,汪洋浩荡,季节性特征十分明鲜。在县城的文化圈子里,很多人喜欢到大河的高岸上,散步、游荡、来回徘徊,凭吊或怀想逝去的远古岁月,他们经常谈论月氏、匃奴、土厥、回骷、西羌,也不停地寻觅霍去病、沮渠蒙逊、法显、隋炀帝留下的古堡废墟和城池遗址,往往是一座烽燧、一个汉墓,甚至断砖残瓦、鸣镝箭镞,都会引起他们的兴趣,让他们泪流满面。我的一个诗人朋友写道:落雪如盐,远古的月亮,打马而来,在河的伤口,听西风吹埙......
我很少关注大河两岸的风景,漫步于乱石林立、泥沙重叠的河滩,目光总是在那些荒草野花间逡巡。我看到的是芨芨草、羊胡子、马莲、狼毒花、狗牙花、猫耳刺......那些低矮的植物大多离群索居,生长在岩石罅缝或沙洲之间,孤独却充满了生机。如果在初夏,还能见到蝴蝶,以白色凤蝶为主,间或有蛱蝶,黑翅膀,上面布满银亮斑点。当地人说,蛱蝶是鬼魂所化,来去无迹,颇为神秘。但我发现它们就栖宿在草窠中,生命很短,立秋刚过便纷纷死去,黑色的尸骸被枯草落花掩埋,然后随风飘去。
那时候,河滩上还有掏金子的农民。他们用铁锨、刚钎掘开石头,挖出二三米深的大坑,取出细沙,然后放在水里反复淘洗,据说,如果运气好,隔几天就可沙里淘得麦粒大小的金子,也可有上百元钱的收入。大河附近的农民,也有人去青海当沙娃(淘金人的称呼),是否淘得黄金白银不得而知,但他们回来时,手扶拖拉机里藏的多是野兔哈拉(旱獭)的皮肉。为了逃避公家追查、打击,他们只能等到夜晚,在那个水泥桥墩下跟人交易。流水映着人影,烟头火光明灭,鬼鬼祟祟,窃窃私语,也是大河一景。
沿着河滩向西北走,不远处就是一个叫天乐的村子,临河,陡峭的悬崖上有许多洞窟。根据地方史志记载,洞窟里曾经绘着壁画,是北魏时的作品,极为精美,有很高的文化价值。那一年,我跟几个学生缓壁而上,走进黑魆魆的洞子,拿手电筒往四壁探照,却发现壁画已被人破坏,只有一些零星的残片挂在那里,烟熏火燎的痕迹一片斑驳。站在天罗洞口往下望去,有一片洼地野草肥茂,乌鸦群集,格外荒芜凄清。那里曾经是行刑之地,许多重犯被处决,他们最后凝视的,也许就是一朵野菊或马兰。人之将死,埋藏在内心的黑暗能否让一朵野花照亮,就不得而知了。
那个年代,每到五月前后,我们便组织学生到大河植树。师生队伍打着旗子,呼着口号开进去,浩浩荡荡,声势震天动地。然而,河滩全是砾石沙层,坚硬似铁,学生每挖一个树坑,都要用尽浑身力气,累得汗流浃背。学生爬在地上,用铁钎凿,拿双手挖,指头上拧起的血泡淤青凝紫,一个连着一个。有些女生完不成挖坑子的任务,就蹲在那里嗥啕大哭,涟涟泪水洒在石头之上,令人心酸不已。尽管这样,种下的树还是成活率极低,大河滩依旧光秃秃一片。
二十五
那时候,县城被乡村包围着。县城四周的村庄计有新丰、益民、八一、乐民、城关等。村子里建着农舍、涝池、圈棚、茅厕、菜窖、理发店、小卖部.....人家的屋顶上大多矗立着电视天线。简陋者,立一根杨木椽子,弄几根钢筋短棍,拿铁丝胡乱捆绑在一起;复杂者,则多用铝合金材料,用镙钉固定,组装整齐、科学、美观。但不论怎样捣鼓、摆置,那种人造天线都无法完整地接受信号,所以一旦打开电视,画面就会抖动、忽闪,模糊不清。我曾听当地农民抱怨说,狗日的电视尽是雪花子,看女人的脸就象看狗卵蛋,麻里麻花的。也有人干脆把天线拔了,买个vcd盒子,接到电视上放片子,有时听秦腔,有时看香港武打片子。全家老少趷蹴在炕上,喝着茯茶,嗑着瓜子,一看半宿就过去了。
走出小小县城,四面八方都有羊肠小路。路上尘土飞扬,羊咩狗吠,扑鼻而来的是泥土味、麦秸味、大蒜味、柴禾味、青草味,还有牛羊身上的腥膻味、陈年草垛和农家肥散发出的苦涩味......路边的门洞里,有孩子在玩泥巴,几个老人蹲在傍边谝闲传,笑语喧喧,一派安然恬淡之态。屋檐穿廊间,经常见灰色的鸽子飞出飞进,咕嘟咕嘟之声不绝于耳。麻雀则落在院子的白杨和云杉上,从这个枝桠跳到那个枝桠,叽叽喳喳,不知在喧闹什么。最安静的是猫,伸展四肢,卧于墙根之下,一副大梦酣酣的样子。
村庄与田地相连。平畴,高埂,厚土,沃壤,水沟纵横交错,沟畔上长满了青草,开满了野花。没有大棚薄膜,没有塑料垃圾,庄稼在干净清洁的环境里生长,麦粒饱满,土豆硕大,萝卜白胖。秋天里,在县城的街头闾尾,就有附近村民摆摊设点,买自家生产的农产品:芹菜、芫荽、红萝卜、紫皮蒜....那个年代,农村机械化程度尚低,从春种到秋收全靠人力与畜力,播种是牛拉犁铧,马拽耧耱,人跟在后面或扶犁翻地,或摇耧播种,人叫马嘶,一派繁忙景象。到了秋日,村民纷纷走进自家田地,抡起镰刀,将大片麦子割倒,再打好腰子(捆麦田的绳子)扎成捆,码成三角型小堆,待太阳晒干之后,用车拉到场院进行打碾。麦场都按在自家土地中间,平整而宽敞。打场的工序繁杂琐碎,先是将麦捆挑散摊平,晾晒半日或几个小时,接下来由马拉石磙进场,人握马缰走在中心,以此为半径转动,一圈、两圈、数百圈地碾压,当麦杆被碾成碎屑,麦粒也就脱了下来,之后将草干攒成大堆,这时候,如果有大风吹来,即可挥动木锨开始扬场,在呼呼的风里,草屑吹出很远,落在脚下的都是金黄饱满的麦粒。打场时手心去皮,眉尘掉汗,苦活累活,人们却干得舒心畅快,劳动离不开艰辛,但也带来了欢乐与幸福,生为农民,这就是宿命。
城郊农民,喜欢把墓园建在自家的田地之中。按他们的说法,人死魂灵犹在,将棺材安顿于此,就可以让祖先的魂灵守住地,看住根。冬闲时节,常有人家进行祭祖活动。在白雪茫茫的墓园傍,搭台修灶,杀猪宰羊,请来响器班子,吹琐呐,诵佛经,香火缭绕大地,纸灰飘扬半空,先人歆享牺牲,后代则吃肉喝酒,煞是热闹。那一年,城北一个农民朋友邀我去他家作客,正巧赶上他们家族祭祖,便央求我写一篇祭文,我推辞不过,草草涂鸦几段,之乎者也,文白夹杂,他读过甚为高兴,连夸我是文曲下凡云云。之后,便带我去坟地参加祭祖仪式。时过晌午,仪式结束,家族一长者便给我敬酒,说是文人上坟,后人不穷,意为我给他们的阴宅带来了文脉气运,其诚殷殷,让我不知所措。天黑,我已醉得一塌糊涂,农民朋友送我回家,还带来了一兜白面大馍,还有半个烧鸡。翌年秋,他又找到我喧谎,言谈中露出一种得意和兴奋,原来他家的坟地已被公家征用,一个坟墓买了四千块票子,祖先们的骨骸则迁往北部荒漠。人世凉薄,任祖先的灵魂怎样坚守,也挡不住后人对银子的向往。我该对他说什么好呢!
当班主任,隔三岔五要搞家访工作,有时去城里学生家,更多时去城外学生家。城外农村,学生家境普遍不好,虽吃穿不愁,但花钱用度往往捉禁见肘。但此地自古有劝学苦读之风气,娃娃们上学读书,是一家最为重要的事情,父母从不敢马虎应付,半途而废。所以,不管家庭如何拮据,如何贫寒,父母都能倾其力供娃娃们读完小学、初中,乃至高中。我在家访中,听到的最多一句话是,精尻子念书,也没啥个丟人哩。最让我难忘的是,一个寡妇妈妈患上了重病,任亲朋好友怎么劝说,她就是不肯去住院治疗,临终,忽然挣扎着坐起来,拉过身边上初二的孩子,拿手往屋顶上指了指,这才静静离去。她死后,孩子从屋梁上找到一个塑料袋,里面尽是一沓沓毛毛纸币。孩子明白了,那是妈妈留给他的秋学期学费,一共伍十元。
二十六
1980年代末期,作家柯永路的小说风靡全国。我读过他的《大气功师》,总感到那个气功世界充満了神秘与灵异,柯作家笔下的人物已经脱离了地球,成为人们想象中无所不能的外星生灵。
就在同一时期,县城里也兴起了气功热。每天黄昏或黎明,都有几十个人聚于公园一隅,或散发气功宣传材料,或拎着录音机,听张宏堡的生命科学讲座。录音机播放之前,大家都要作出一些练功动作,两眼紧闭,双臂自然下垂,嘴里时而呼气,时而吸气,发出咝咝的声音,犹若蛇在吐弄信子,令人毛骨悚然。据说张宏堡所创"中华益智功"可以凭意念改变生命,只要按他的"学说"去苦修功夫,即可长命百岁。不过,我所知道的几个练功老人,晚年均罹患绝症,在病榻上受尽磨难,没有一个人爬过九十高龄的门槛。
我认识某学生的父亲,他自诩数次跟张大师会面,得到了气功真传,且修炼已达到很高境界。此人以看孩子为借口,经常出入学校。有一次来我们办公室,屁股尚未坐稳,便向我们宣传气功理论,什么大周天小周天,什么真气元气,说得云里雾里,玄机重重。有个老师询问他自己的气功水平如何,他略加思考后,欣然答道:可以驱动意识,隔空取物。大家不信,让他现场演示,凭意识取出一支锁在抽屉里的钢笔。他先是答应可以一试,闭眼冥想,似在运功,但几分钟过去后,却又喃喃说,昨夜跟老婆做了那事,气场不足,不能取得东西。大家窃笑,嘲笑他是牛逼大王。他满脸尴尬,但仍不服气,声言过几天隔空弄回个漂亮女人,让我们开开眼界。这回大家又笑,大笑,有人竟笑得捂住了肚子。眼看谎言被揭穿,他只好起身,咕哝了一句,然后悻悻离去。
逾一年,张宏堡精心修筑的气功魔幻大厦轰然倒塌,灰飞烟灭。上面发文,明令禁止"中华益智功",并将其列为邪教之类,张逃往美国,不久罹车祸身亡。大师殒命天涯,远在万里之遥的气功迷门也纷纷凋零,随风而逝,去向不明。
那年月,我生活工作的这座小城,总觉得跟巜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小镇有类似的地方:荒远、冷清、孤寂,有一种神异隐秘的氛围与情调。
我记得有一天晚自习,下课后去操场卫生间,我在那里碰到两个同事,他们正在头对头交流着什么,声音压得很底,神情颇为怪异。过一会儿,他们很快离开厕所,从一溜白杨树那边绕过去,消失在三台阁的土墙北面。后来我去给学生辅导作业,整个夜晚再没见他俩的影子。翌日下午,有人悄悄告诉我,那两个人发大财了,说是他们在三台阁下面的洞子里发现了元宝,一共四个,都是白银做的,闪闪亮亮的,放在嘴边一吹,还能发出嗡嗡叫声。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谁将这件事说了出去,刚过一天,老师拾元宝的消息就在校园传得沸沸扬扬。直到这时,那两人才站出来还原事情经过。据他们说,在那个白天,他俩确实发现了四个元宝,因为怕被人看见,只好等到晚上去拿,而当晚上走进洞子的时候,东西却不见了,那里放着一堆马蹄铁。为了求得真相,我和几个同还到现场侦察了一番,果如他们所言,洞子里只有马蹄铁,大概时间久太久远了,铁已腐朽,上面长满了绿锈。
还有更奇异的事情。那年五月,县城里的杨树刚刚抽出叶片,有好事者传言,城南某家盖房,有人在挖土筑墙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太岁。我查过有关资料,知道太岁不过是一种菌类,与灵芝相似,不过此物多生长于高地、山野,罕见在田地里出现。那人在自家门前捣腾出这么个宝贝,可算一大奇闻。但想不到的是,当几个记者去调查、采访时,那人从蛇皮袋里抖出来的,竟是一只破破烂烂的黑釉瓷罐。后又有两则传闻,一是说,那个太岁被他们全家煮着吃了;二是说那太岁卖给了青海藏民,交易的钱可值一头牦牛。
银元。马蹄铁。太岁。烂瓷罐。这些东西互不相干,又有隐秘联系,仿佛都陷在人性的迷雾之中,被什么东西遮蔽着,亦真亦幻,来去不明。
二十七
县城的公园竣工于本世纪初叶。
二十多年前,这里是一片荒滩,其间有乱坟,也有小块田地。后来又建起粉丝厂和铬盐厂,黄烟黑雾,污水横流。行人步行西街,会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再往后,政府为改善民生,便筹划修建公园。公园工程浩大繁杂,诸如筹款征地、拆迁移民等等,问题成堆,麻烦不断。不过,彼时人心尚未被欲望完全熏染,对金钱的渴求不致于无法无天,官家凭借集体智慧,经过多方协调,施工得以顺利进行,逾两年,工程告竣。
新建的公园有仿古式山门,明清风格,其上"民乐公园"四字匾额为李江先生题写。门内柱上的楹联出自王梦洲先生之手,其内容是:民情民俗民生民意民为邦本,乐天乐地乐山乐水乐在其中。联语镶嵌"民乐"二字,构思巧妙,意味深长。进门后小广场两侧摆布着十二生肖石雕,个个造型逼真,栩栩如生。迎门影壁上刻着一组浮雕,主题是民乐历史,霍去病、沮渠蒙逊、隋炀帝等,但凡与夲地有瓜葛的历史人物与事件,都一一再现其中,从古至今,叙述宏大。民乐文人特看重沮渠蒙逊,因其发迹于临松薤谷,在金山横戈起兵,征战河西教年,最终成北凉雄主,加之其饱学儒典,天赋异秉,皇业昭彰,故尔备受人们推崇。但对大多市民而言,其人其事早已远在天边,恍若埋于烟尘之中的断瓦残砖,即使翻拣磨洗,也无法再重温那些冰凉的前朝旧梦。二十一世纪的今年,能知晓"沮渠蒙逊"四个字读音的人,已属寥寥。
亭台、游廊、阁楼、水榭、拱桥都相继落成,又辟开空地,建造人工湖泊,堆砌假山。树木多植云杉和白杨,也从其它地方移来一些垂柳、榆树、杏树等,一并栽于草坪两侧。弱苗小树,几年之后便已亭亭如盖了。四季里,只要我步入公园,就会立于临湖的一棵槐树之下,凝视她的影子倒影入水,跟清清的涟漪一同摇荡。春日的嫩枝,秋天的黄叶,冬日的雪花,都从她的冠顶上落下,落在我的肩头,惊起我内心的波澜。站到那里,我常常会想到时间,想到岁月,树活千年,其枝柯依旧繁茂,傲视苍穹,而人呢,匆匆几十年便走完一生,如同一片叶子在秋风中凋落,然后化为尘土,无影无踪。人与树相比,不过是蛆虫蚂蚁而已。
在公园游荡、漫步,我喜欢看那些文人墨客留下的彩绘、书法、诗词、对联。民乐鲜闻有什么名人大家,那些作品大多是草根作者所写、所画。但因为是草根,也就随意、率性,反而接地气,有泥土味。游遍公园,可能就是镌在游廊墙壁上的《民乐赋》最为有名。巜民乐赋》的作者是李中峰先生,书者是韩正卿先生。前者为当地作家,擅写诗词风赋,古文造诣深厚,其文笔高古雅致,堪称地方名流。后者原为民乐县委书记,在仼上带领百姓修水库,平条田,种树木,其留下的业绩直今惠泽民生,堪称造福一方的青天父母。韩先生官至省政协副主席,退休后依旧心系民乐,牵挂庶黎,可谓德性崇伟。那一年,韩正卿先生来民乐,到我在一中视察,临走时,校领导让他题词留念,他沉吟片刻,欣然命笔,写下了"祝民乐一中越办越攒劲"的条幅。十几年过去,韩正卿先生已作古,中峰先生亦年过耄耋,白发皤然,面对他们留下的诗文墨迹,不禁感慨无限,思之怅怅。
公园偏居县城西端,游人少,环境清静。早晨或黄昏,有散步者,练拳者,耍剑者,溜狗者,但都轻手轻脚,从不喧闹、聒噪。唯鸟多,它们是麻雀、喜鹊、鸽子、乌鸦等,鸟说着鸟话,也可能是民乐方言,但人听不懂。不过它们没有官位,没有作报告吹牛的习惯,就一盘散沙,或飞或落,自由自在地叫人羡慕。公园林荫密匝,曲径通幽,却不见谈情说爱的青年,有人说是这地方过于冷寂,树木草坪之间常见野狗野猫出没,绿眼幽幽,让情侣心惊胆战,望而却步。另一种说法是,日落西山后,湿气上升,冷风瑟瑟,即使怀抱美女,心跳提速,也难耐那份冷清和寒意。这些都属笑谈,姑妄言之。
我以为,民乐公园的独特之处在于:居祁连山之下,天高地迥,仰头可望雪峰,俯首即见老河,云杉拂胸,白雪澡心,常游此地,可让精神世界变得更加宏阔、辽远。
二十八
早些年,县城西门外有体育场。那是一座椭圆形建筑,周围以砖石相砌,座席是水泥台子,简陋、粗糙,且上面布满了尘土鸟屎,让人无法落座。中央只有一篮球场,也是坑洼不平,天雨天雪,污水满地,泥泞不堪。因种种缘由,体育场只试用了一年,便叫停一切活动,接下来便闲置在那里,空空荡荡的场子,不见人迹,只有猫狗在里面追逐、奔跑,叫声此起彼伏,不久遂遭废弃。
后来,体育场成了交易牲畜的地方,民乐人称之为驴马市场。
说是驴马市场,其实交易最多的是猪崽。民乐地处祁连山北麓,昼暧夜凉,温差大,日照长,加之草肥水冽,饲料绿色环保,产出的猪崽个头修长,壮硕健康,在河西三地自古就颇有名气。我参加工作后,每逢冬春时节,老家亲戚便来这里买猪崽,他们谓之捉猪娃子。我记得一般在太阳升起老高之后,乡下的农民就赶着拉拉车,慢悠悠地走进县城,但不着急做卖买,而是把驴车停在路边,进到饭馆里吃一碗牛肉面,再趷蹴在那里咂几口水烟,这才往那个市场里走。有一次,我跟老家亲戚在那里等好久,终于看见猪崽了,但问过几家,他们都不愿出货,说是要等着涨价。至到晌午,我们才把猪崽买到手,谁知刚要离开,卖主又变卦了,硬是拽着装猪崽的蛇皮袋子,不肯松手,让我们再加几块钱,理由是他的拉拉车坏了,要修补车轱辘,还要给毛驴喂饲料等等。我们纠缠不过他,只能乖乖就范,又给他加了五元钱,这才完成最终交易。那时候,大肉价格往往大起大落,生猪价格也随之波动,一只猪崽有年涨到一百多元,有年则跌落到十元不到。最便宜的年份,县城的饭馆里都有烤乳猪的美食,一只猪崽装满大盘,色泽金黄,嚼之酥软,食者云集。我曾跟同事搭平伙(即AA制),吃过几次烤孺猪,最后一次听店老板煊耀厨艺,言其从不杀猪娃子,而是将它们逮来活煮,煮熟后再烤,那样味道绝佳。他吹得天花坠,我却食欲全无,不想再动一回筷子。自此后,每当别人再谈起烤乳猪,我总是在恍惚中看到许多黑黝黝的生灵,抬着可怜的眼,朝我疑望......
驴马市场除进行畜禽交易外,也有人做其它生意。譬如卖芨芨草筐、笸子、席巴、木杈铁锨、拴狗的链绳等,都占居着一隅地方,顾客少,颇冷清。只有一个老汉的生意红火之极,让别人看着生出羡慕和嫉妒。那些日子,老汉每天牵着一匹公马为人家的毛驴配种。民乐乡下畜养牲口,驴马较多,但骡子希罕,且贵重值钱,所以养马配种的行当就特别吃香。从早晨开始,就有人把自家母驴牵回来,看见老汉,又是递纸烟,又是送水果,谦卑得就象见了皇帝。老汉呢,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板着脸,冲那匹公马说,你问它嘛,你问它嘛。公马似乎深谙老汉的心理,面对那么多情侣,不动心,不发骚,把头扬得很高,仿佛一个骄傲的王子。偏偏老汉又要提价,由原来配一次十元提高到十五元,还要外加二个鸡蛋。大家不答应,老汉就嚷壤说,马做那事也累得慌哩,要不你们来试试!就这话,呛得那些人恼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听人说,那个老汉依靠公马配种,赚来许多票子,建起了瓦房,买上了摩托人,日子过得光鲜滋润。孰料天有不测风云,那匹马后来竟让贼偷走了,再也没有找到。
二十九
多年后,我编写《民乐一中校史》,有一次查阅档案,发现了一张老照片。照片是学校篮球队的合影,背影有房子和树,可看出远方的祁连山,白云卧崖,雪峰隐隐。上面的人都穿着篮球服,昂首挺胸,面带微笑,他们是任国尧、邓昭、张茂林、马长祥、杨自江、张福......照片拍摄的时间为1997年,那一年,学校的篮球队正好三连冠。
民乐人喜欢打篮球。据老球迷讲,民乐的篮球远动可追溯到上世纪六十代年,即使在三年困难时期,每年也进行篮球比赛。那时候,民乐遇到空前未有的饥荒,浮肿病蔓延,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比赛期间,打球的小伙子饿着肚子跑,在球场上溜上几个来回,便一头栽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有一回打冠亚军决赛,中场休息之后,裁判员发现篮球不见了影子,大家找半天,也没找出个结果,组委会只好延迟比赛,到附近商店里买来个新的再打。过几天有人举报,说是那个猪皮制作的篮球,被某一店员偷去,放进炕洞里烧着吃了。饥饿岁月,一个臭烘烘的皮蛋子,就这样成了他的盘中美餐。
我参加工作后,已是改革开放时代,县城里人的生活有了明显改变,穿件囫囵衣裳,吃顿猪肉揪片面已不成问题。物质生活渐趋好转,文娱活动也多了起来,人们在工作闲暇,聚在一处,吼几折秦腔,唱一会卡拉OK,也有人打门球、羽毛球、乒乓球。不过,人们最喜爱的还是篮球运动。那时候,村子、乡镇、县上各单位,都有自己的篮球代表队,虽然水平一般,但拉出来搞个比赛还是差强人意的。不需要球星,只要你身体强壮,能跑善跳,把那个皮球扔到篮筐里,或者防守夲事高,拼死拼活跟对方纠缠,甚至把人家的主力掀翻摁倒,都会招来掌声和喝彩。
县城的球赛从四月底开始,到五一前后进入决赛阶段,好戏连台,高潮迭起。比赛就安排在老电影院门前,水泥地板,虽平坦却闪着白哗哗的贼光。四面也没看台,抢先来到的观众,便在地上铺几张报纸,或随手捞一块砖头,四平八稳地座下来。后来者只能一圈一圈地站着,掂起脚,伸长脖子往里瞅。有小伙子拼命往里挤,想加个塞子,偏偏撞到了女人身体,于是招来骂声:耍流氓啊,找死啊......小伙子也不依不饶:老子的x还在裤裆里睡呢,咋个耍流氓啊。女子又骂:你掏出来呀,掏出来呀,羞死个你妈.......都用脏话互怼,眼看就要撕扯在一起,跟前的观众里,不知谁大声说道,还嚷个啥,快看吧,裁判员挑球啦。一句话浇灭了骂仗人的怒火,他们立马闭住嘴,将目光转移到球场上了。
挑球。开球。运球。抢断。阻挡。犯规。违例。罚球。三步上篮。两分投中......一场比赛很快到了尾声,计分却未拉开,球迷们的心便悬到了嗓子眼上,纷纷扯开喉咙,为自己喜爱的球队加油、呐喊,喊声震天,此起彼伏。也有人着急了,认为刚才的一次犯规判错了,三分给吹成二分了,就站在边线上吼裁判员,骂他们水平烂,眼窝里进了屎,猪油蒙了心,都是很难听的方言土语。裁判员却镇定自若,该判的判,该罚的罚,嘴里的哨子吹得山响。很快,第一场结束了,球场复归平静。球迷起身,抽根纸烟,活动下筋骨,又座着不动了,因为下一场的运动员已经在做准备活动,又有精彩的球赛即将开始。
经过五六天比赛,进入半决赛的球队剩下四支,它们是:一中、洪水乡、县政府、医药公司。一中对县政府的那一场比赛,打得紧张激烈,终场平分,又加时五分钟,最后由马长祥扔进一个三分球,超出一分险胜对方。决赛的对手是洪水乡队,技术高超,球风剽悍,不可小觑。开打之前,学校一把手领导,亲自把球员和我们几个铁杆球迷,叫到街什字卤肉馆吃饭,特意弄了几盘猪头肉加炒肚块,让大家美美吃了一顿。为了准备次日的比赛,校长还下了军令状:比赛期间,不准喝酒,不准迟到早退,不准跟媳妇同床.......
那场比赛,我们的球队最终取得了冠军。在比赛中,杨自江老师表现尤为抢眼,他连突带投,加上精准的三分球,一个人就得了二十多分。据后来同事传言,就因为他球艺精湛,赢得了县城一姑娘的芳心,最终结为伉俪。可惜的是,杨老师刚人到中年,便遭遇沉疴,离开了人世,想来,令人痛心不已。
三十
县医院从城外搬到城内,不久便建起了自家的高楼。楼房东西摆布,门窗向阳。站在住院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四季的背影:春天碧绿田苗,夏天金黄菜花,秋天滚滚麦浪,冬天皑皑白雪。患者住院,可养病,亦可赏景,心情大好。
除非大病,开刀手术之类,乡里人极少来住院治疗。一般头病脑热、腹泻咳嗽的小病,来医院让大夫开个药方,或打几针就走了。农民的说法是,吃五谷生百病,抗几天就过去,生下的驴命,苦死也就罢球了。实际上是他们经济困窘,一年在土里刨吃食,弄不上钱,哪敢住什么医院。那时候,就连妇产科也冷冷清清,一年里没多少妇女在这里生孩子,据我的同事讲,民乐县乡下有很多接生婆,她们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平时干农活,操持家务,遇上村子里的年轻媳妇临盆生产,便自愿去帮助接生,等到婴儿落地,母子平安,她们又悄然离去。接生婆的报酬也很少,每接一个孩子,只挣二三块钱,家庭困难的,只送几个鸡蛋或一副面桃而已。
医院妇产科设在三楼,那个地为神圣、庄严、隐秘,有痛苦,但更多的是快乐与幸福。记得有一次,我去探望住院的妻嫂,在走廊里遇到一个临产的女子,她被家人搀扶着,慢慢往产室门前移动,走一步嗥几声,仿佛是去往刑场。她的丈夫则跟在后面,一声不吭。就在迈进产室的瞬间,女子突然转过身,猛地抱住了丈夫,朝他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那男人疼得呲牙咧嘴,但脸上丝毫没有显露出怨恨。再过几日,我在医院又见到那个男人,他笑盈盈地告诉我,媳妇生下了,是个长鸡鸡的娃。我发现他正端着一盆子尿布,手腕上被媳妇咬过的地方还留着媳妇的牙印。
我认识一个姓邓的医生,他主治心血管疾病,也看疑难杂症,犹擅不孕不育的诊治。邓医生的诊室在一楼西端,午后至黄昏,房间里的阳光特别充足,窗台上放着几盆米兰和文竹,花影婆娑,枝叶扶疏,不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没有患者的时候,他便打开巜黄帝内经》,伏在桌上一字一句地抄写。他写一手蝇头小楷,字极工整、娟秀,很有功力的样子。那时候,每到课外闲暇,我就他那里聊天,谝故事。偶尔也相约外出,找一个僻静的饭馆,吃顿饭,喝几杯黄酒。他酒量不行,三两杯便有了醉意,话渐渐多起来,给我讲文学,讲书法,再就是批评时政,骂贪官污吏。当然,絮叨最多的还是有关医院的段子。他说某村有个农家妇女来检查妇科疾病,要做小腹x光透视,但女人特别恐惧,不听医生咛嘱,拍片时突然蹲了下去,结果机子的x光只扫描到了她的面部,等片子洗出来,大夫非常疑惑:她那里怎么会长出一排白哗哗的牙齿呢?另一个故事是,有一对小两口想要孩子,但女方一直不怀孕,家里把耕地的牛卖了看病,中医西医都看,钱花去了一大堆,依然没有效果,后来到他这里就诊,他经过仔细询问,发现她们过夫妻生活,原来路子不对,亚根没有找到地方.......邓医生的故事都牵涉到农民,是谎诞的笑话,还是真实的事件,我已无法考稽,但听罢内心五味杂陈,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改革开放伊始,县城的私人门诊所逐渐多了起来。由于手续简单,药价便宜,吸引了大量患者。但私人门珍缺乏管理和监督,存在问题也不少,比如门诊人员没有资质,无证上岗;进药渠道混乱,假药泛滥等。我曾在一家私人门所治疗感冒,吊瓶打点滴,看见有几个男人来买药,那个大夫总是对着他们低声耳语一阵,然后从床底拉出一个纸箱,迅速打开,把一包包什么东西塞进他们口袋。等那些人走后,大夫朝我诡秘地挤了挤眼道,嘿,都是几巴惹得祸,光图一时舒坦,把脏病染上了。后来,我才明白,大夫给他们的包包,原来是治疗性病的药。那个时代,与性有关的东西都只能在暗中流行,性交易、性用具,乃至壮阳和祛除性病的各类药品,均深藏于没有阳光的阴暗角落。
三十一
县城里出了个"神婆子",会占卜算卦,能预测人生的吉凶祸福,前途未来,据说特别擅长念咒语,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是神的语言,可以通天达人,驱除附在身体上的一切鬼魅邪气,从而使好运将临,一生健康幸运,好梦成真。
那一年的冬日,我跟两个朋友去拜见"神婆子",我们是想让她占卜个人的爱情婚姻,看看未来的老婆究竟身在哪里,家境如何,是否贤慧等等。说实话,我们并有把这事当真,抱着看稀奇凑热闹的态度,走进了那个颇为神秘的农家小院。
"神婆子"的家在县城北郊,是四合院子,房前屋后都栽着白杨树,树枝上悬挂了一些红布条,上面写有毛笔字,大概是天皇皇、地皇皇之类的咒语。厢房的墙上都帖着瓷转,白光贼亮,晃人眼球。院子里停着几辆北京吉普车,只有司机在那里探头探脑,像站岗放哨的样子,看来到此处求神问卦的不仅有农民,也有公家干部。
屋子里爇着香,烟雾缭绕,光线幽暗。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近神婆子,哈腰低头,朝"神婆子"咕哝着什么。"神婆子"则双眼紧闭,嘴辱簌簌而动,良久,慢慢睁开眼说,你那正科级没戏了,身边的小人在使绊子。这句话似乎触到了男人的疼处,我发现他的脸由白变红,由红又变紫,额上沁出了细碎的汗滴。这个人是来占卜官运的,没想到竟卜到这个结果,所以他心里十分纠结、紧张,但又不知道怎么办,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两个手绞在一起,反复地搓捏着。又过一会儿,"神婆子"缓缓起身,拿笔在一张红纸上画写了什么,然后把纸点燃,举起来在他的头上燎了几下,叮咛他回家后,务必杀一只红公鸡送给顶头上司,杀杀小人的邪气。到这时,那男人脸上才有了喜色。
接下来卜卦的是一个年青女子。女子身边陪伴着几位年愈古稀的老婆婆,大家神情凝重,似乎这一次求卦事关重大,意义深远。"神婆子依然端坐,双手合胸,向天祷告,突然间,她扬起青筋凸露的右手,给那个年青女子啪啪地上了两个嘴巴,大声尖叫道:你个骚货,贼婊子,死掉都成鬼了,还纠缠活人!呸,呸,呸......又是啐,又是骂,手舞足蹈,仿佛鬼魅就附在了女子身上,让她看见了,就这么一通驱打,瞬间,女子便噗腾跪倒在"神婆子"脚下,磕头如捣蒜,嘴里喃喃道:神仙娘娘,我错了,我再不找男人了......后来我们才明白,原来那女子的丈夫蹲了监狱,她耐不住寂寞,在家里跟情人幽会,谁知被婆婆盯上了,逮个正着。而婆家的亲戚一致认为,女子偷汉的原因是遇上了风流鬼,所以这才把她带到"神婆子"这里,接受"审判"。人犯了错误,却归咎于鬼魅,鬼魅夲无影,人只能代其受罚。这种奇葩之事,我从未听说过。
然而,那一次拜见"神婆子",我们最终一无所获。她收了我们二十块钱,吱唔半天,回答说,你们是老师,每人的肩膀上有一盏神明灯,连天上的娘娘也不敢正眼瞧,我算个卦咋能算准哩。理由很简单:人怕鬼,鬼怯老师,几句话就把我们打发走了。
后记
蜗居祁连高地,不知不觉已是三十多个春秋。
抬头依旧是祁连雪峰,苍崖云树,白云山岫,岩羊雪豹,神鹰古隼,亿万斯年过去,依旧安静、自由,悠然,无悲无喜,犹如神之遗址,万物皆沉寂于此,在浩大苍茫的隐喻中,眺望远去的时光,如烟如霞,似梦似幻。
俯视人间,光阴流逝若西风长河,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消隐,旧貌换成新颜,新颜又变作废墟。人事匆遽,生命短暂,所有的繁华与喧嚣,恩爱和情仇,转身就是苍凉,就是空空荡荡的虚无。跟天空雪山相比,人间岁月,时事春秋,仅仅是一个眨眼而过的瞬间,看不见永恒,生命的存在,也只能停留在朝露般的虚幻之中。马尔克斯在其名著《百年孤独》的开篇,有一个经典的句子:多年以后……这是事件发生的时间,也是作者的叙述时间,那个时间即属于过去,也属于当下和未来。我在写“县城往事”时,似乎也遵循了如此的时间设定。我把自己亲历的事件、人物,放在流动的时光岁月里,去表达,去再现,虽然都是断片与残简,但力求拼接出属于县城的一个特有时代原貌和风景。
当然,没有谁能真正回到事件的原点,当岁月流逝之后,所有的记忆已经被时光删减、修饰甚致篡改。从这个意义上说,依据回忆进行的写作永远是超现实主义的。作家普鲁斯特以写实闻名世界,但他描写的巴黎也只是梦想中的天堂。所以,回忆只能算作语言的废墟,其中的一切无法用现实去佐证、考稽和说明。
我要证明的是,四十年过去,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看见这片大地上的雪山、云朵和星空日月。历经沧桑后,我依然爱着这个偏僻、荒寒、孤独的山城。
写完《县城往事》,冬至即将来临。冬天走到了尽头,依稀看见春天的背影就在不远处。突然想起了两句歌词:
如果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
如果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孟澄海,六十年代生人,甘肃山丹人,现为民乐一中教师,甘肃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先后在《飞天》《甘肃日报》《散文》《中华散文》《读者》《山花》《山东文学》《福建文学》《西部》《西南军事文学》《青海湖》《延河》《天涯》等文学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近一百多万字。他的散文《拉萨的时间和幻象》曾获甘肃省第五届黄河文学奖,《遥远的河西》获第六届孙犁全国散文一等奖。作品以沉浸叙述描绘西部地区,形成沧桑厚重深沉雅宜的风格,被誉为苍茫辽阔西北土地上的高产文学的“常青树”,多次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杂志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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